第656章 涟漪
此刻看到期刊封面的时候,古斯塔夫博士却是信了三分。
满分十分中的三分。
也许这便是古玩鉴定行业口中的「对味」吧?
古斯塔夫能在作品的笔墨色彩之间,找到很多早期印象派作品的特徵。他又找不到任何晚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才出现的用笔特质,用来当作对论文结论的「一票否决项」。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一幅绘画于1870年的古典油画,它上面肯定不可能出现1908年以后才逐渐走入主流艺术圈视野的立体主义流派的用笔线条。
这就像有些明代的景泰炉上会出现一些波斯语的吉祥经文,这是明代商业发达,文明融合的珍贵痕迹。
可无论怎麽文明融合,谁家的景泰炉上出现了乾隆皇帝的提诗,或者「微波炉专用」的落款,这说破天了也不可能是明朝的东西。
从任何角度上来看,画面都符合最早那批印象派画家的绘画特徵。
古斯塔夫直觉告诉他,这也不像是一幅现代人的山寨仿品。
找人仿一幅十九世纪的油画并不难。
有些仿的好确实能达到真假莫辨的地步。
今人不必不如古人。
如今的油画大师们的用笔技法,比起百年前的油画家们,并不如何逊色。
但如果是一幅后仿的印象派。
画家在画画的过程中,是很难注意到一些微妙的感觉的。
受到艺术风潮的演变影响,当代印象派画家们在提笔做画的时候,色彩的变化往往会更加鲜亮一些,会更加喜欢运用空气透视法来表现颜色,也会更加注意作品线条的「节奏感」。
而十九世纪的画家,则会更加注意作品线条的「自然感」。
节奏感和自然感之间的那种风格差异。
这就是所谓历史的痕迹。
印象派丶后印象派画法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迅猛发展。
它们像婴儿的摇篮般催生出了后来诸多现代艺术流派的同时,也使得画具行业发生了不少改变。
越来越多新的绘画材料,新的颜料媒介物被发明了出来。
各种优质的细颗粒颜料丶调色油丶发光油以及如今的有机合成颜料纷纷出现在了画家们的画室里。
而这种技术的进步又反过来潜移默化的改造着印象派画家们。
这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长河两岸,所间隔的是颜料技术的进步,也间隔着整个色彩理论科学体系的发展。
现代的画家想找来和十九世纪画家们完全一致的画具来画画,肯定是没有任何技术难度的。
二者本来差距就不大。
但技术回滚容易,用笔气质「回滚」是很难的。
有些时代印记出现在了你的身体中,它就会永远伴随着你,让你不经意间在画笔下留下某种特殊的烙印。
它们仿佛是某种艺术领域里所代代遗传,又不断发生突变的「DNA」基因螺旋片段。
一位当代的油画家就算有意的伪造印象派作品,他们可能会整天盯着莫奈丶德加丶雷诺瓦的画琢磨,却很难会注意到要去留心模仿康斯太布尔的风景特质,或者去特意追求少数十九世纪时的画家所喜爱的特殊的「笔触体积感」。
不注意这些也能画好画。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物,是他这样钻牛尖的学究才会拿着「放大镜」注意的,而非艺术家会留意的。
而连古斯塔夫自己,他都没有办法把这些特质准确的量化。
什麽叫「康斯太布尔的风景特质」,什麽叫侧重笔触的「体积」,什麽又叫下笔时的「节奏感」与「自然感」?
世界不存在任何一架天平,能把画家的笔触称量出个一二三四五的准确读数来。
所以。
它们永远都只能是一种模糊的感触,一种玄而又玄的直觉。
能言传而无法身教。
会特别注意到这些小问题丶小感觉的学者们,类似古斯塔夫博士——他们很可能一辈子都没画过几张画。
讲理论他能给学生讲个三天三夜,说的头头是道,给他一根画笔,让他画画,他就只能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了。
这就是所谓的「伊莲娜小姐悖论」。
艺术学者丶艺术评论家与艺术创作者,它们是两种有一定共同点,本质上又完全不同的职业。
真要让古斯塔夫拿起画笔,他顶多也就是个画小猪佩奇的水准……也许连这都没有。
达文西画鸡蛋还练了三年呢,画小猪佩奇的技术难度至少比画鸡蛋要高。
不过。
话又说回来。
这些感觉也不是真的就不能伪造。
判断一幅画的历史年代最好的,没准也是唯一的「黄金法则」,就是在同期的历史文献上找到相应的绘画记录。
它是唯一不可质疑,无法推翻的铁证。
除了历史文献以外,如果伴随着巨大的利益,古斯塔夫上述的一切判断画面年代的特徵都是可以后天还原的,只是成本多寡的问题而已。
判断一幅精品《油画》的真伪和年代,本来就是很难的事情,里面的水也很深。
不然的话。
豪哥庞大的洗钱生意就没法玩了。
大英博物馆那幅卖了五亿美元的《救世主》,也不会产生那麽大的学界争议了,围绕着那幅画到底是不是达文西真迹的这个议题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两篇论文而已。
各种纪录片,学术讨论会一大堆一大堆。
大英博物馆还自己出版了好几本相关题材的通俗读物,试图用来向公众证明这幅画的「血统纯正性」。
就这,该撕B,照样得撕。
所以。
古斯塔夫看着封面的照片,就算他的感觉是对的,他也只敢信上三成而已。
思前想后。
博士索性也就不回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又猛的瞅了《亚洲艺术》的封面几眼,就这麽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打开杂志翻了起来。
都不用古斯塔夫特意的在目录上费劲的去找。
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就是顾为经和酒井胜子的论文——
「《The Female Artists Carol Forgotten by Time: The Color Entanglement and Visual Dimension of Dark Tone Impressionist Works》。」
论文的题名和引言上的大体内容,《油画》杂志的新闻版块上都已经写过了概述。
古斯塔夫的视线主要停留在了论文的作者名上。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多摩美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