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盛大的死亡
「大丰收」的烟气袅袅升起,灯罩将之套住,把光线酿成了复古风格。窗外细雨朦胧凄迷,视线望不断秋浓,想来应是一池萍碎,窗玻璃也跟着一起哭,哭得泫然。
下雨天,又是周末,他把自己囚在室内,给改了22道的作品做最后的抛光。
隐约雷鸣。他起身,把百叶窗拉上,仿佛有用似的。接着又揉着额头坐回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沉吟。
——他跋山涉水,不知老之将至,十年后,风霜沾上发鬓,肚子也放了肉,总而言之活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十年里他写了3700封邮件,全都存在邮箱里没有发出去,信件极尽他所有才华,写满了他体内的炽热情欲和悲怆,收件人是同一个,十年前手托红莲笑着看他的那个少女。
祖奶奶死了,死在一把摇椅上,据最后看到她的人说,她像往常享受着午后阳光,金色的脸庞上露出笑容,直到傍晚时才有人发现她已死去。她下葬那天,来了五千多号人为她送行,把那个娇小的村子填得满坑满谷。
工作人员死活不信她出生在1900年,「那她今年都125岁了!」他坚定地回答:「是的,她就是出生在1900年。」
在他的坚持下,她的碑上刻下了这样一行字:「这里埋葬着一段鲜活而真实的历史。」
然后,时隔十年,他终于再次见到那位少女。她已变了样子,而且他发现,很难将她和十年前那个形象重迭起来,但看她眉眼,他又无比确定那就是她,因为蛰伏在他血液里的离愁一齐发作,在他心脏的所有室腔内鼓噪。他永远会记得她,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在云雷激荡的阴天他会听见她的呼吸。他闭上眼,再睁开,是她。无疑是她。
姜白石说,人间别久就不成悲了。问题是多久算久?125年一定很久,来自1900年的记忆才刚下葬,有些故事还没有冰凉,如同那柄义和团的黄旗还垫在祖奶奶的骨灰盒下方。10年等待没有把酒散成水,酿出了更多悲伤,他只是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孤独地看着她。
可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径直向他走来,说,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他人生中头一次体验到了心想事成。可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能哆嗦着嘴唇说,我也是。
「我认为,应当庆祝。」她说。「如何庆祝呢?」
他说:「那我们做爱吧。」
于是她拿眼睛瞪着他,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今天?在这里?我觉得,在祖奶奶的墓碑前讨论这种事,不好吧?
长达十年的叩问已经让他变成了哲学家,一切问题都难不倒他。他说,我无数次想过为什麽曾经会失去你,也许是因为07年的股灾,也许是因为15年的房价,还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各种机遇和危机。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曾经想成为一个料事如神的人,我的谋划滴水不漏,可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所以这十年里我都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蠢人,想到什麽就说什麽,只为了自己而活。我告诉自己,如果再见到你,再也不要对你说谎了,也永远不要欺骗自己。在我最蠢的时候,蠢得不可救药的时候,我终于再见到你。
她呆呆地看他,说,那好吧。我道歉,其实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温和的黑夜笼罩了大地,盘旋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没有消逝,也永不消逝,它的一部分深埋在土地中,另一部分跟随着光波飞向天际。这光携着无数人类存在过的证据,穿越幽冥,直达宇宙尽头。
……
读到这里,王子虚停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
他不擅长结尾。他能够想到的结尾方式,总是一场盛大的死亡,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死亡将一切一视同仁地埋葬。他比较慈爱,给结尾添上了一场盛大的性爱。他能想到的结尾无外乎如此了。
纠结良久,他终于一拍键盘:「他妈的,不改了!就这样!谁爱改谁改!」
保存,重命名,打包,发送。
做完这些,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空了灵魂。
最终,他只改了22遍,尽管已臻完美,但距离他心中「最极致」的那种小说还差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点点,让他心中空落落的。小说就如同他的孩子,他以前的崽子们哭天喊地都是不想上学,他仿佛一个恶魔家长逼着崽子一点点学好。他一点点挖空心思修改,哄着骗着想让那故事更圆满一点。
但这篇小说不一样。这篇底子就是神童,不用人催,它自己就想学。他这次不是鸡娃的恶魔家长,而是被娃拖着走。他动手修改这部作品的时候,几乎能听到该作品在无声地向他呐喊:接着改,我还能变得更好!
「对不起。」
他对着电脑上文件名为「最终定稿(22)」的文件说。
「没有让你达到极致。对不起。」
他感到十分内疚。
聊天消息通知杨编接收了文件,王子虚斟酌了一下词句,在聊天框输入:
「杨编,您看看,这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新作。」
杨编那边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
王子虚搓了搓手,又输入道:「字数稍微有点多。」
那边好半天才回覆:「你这可不是『有点』。」
王子虚说:「如果您哪儿觉得不满意,我改,如果字数太多实在发不了,也请早些告诉我。」
杨编回覆:「没事,我刚刚扫了一眼,可以说眼前一亮。字数确实会影响发表,但老实说,只要质量到位,什麽都好说。」
他又说:「我们会认真对待你这篇稿子,我自己先过一遍,如果确实不错,我会跟主编申请,给你开一个长篇连载。」
王子虚仰头无声呐喊。这他妈才叫专业编辑说的话嘛!之前那都是什麽牛鬼蛇神?他全方位体验了一把什麽叫沟通顺畅,什麽叫坦诚交流。都是编辑,怎麽差距这麽大呢?
他呐喊完输入:「那辛苦您了。」
「没事儿,我先看看,看完肯定是不可能,先看一部分。我争取今天跟你回消息。」
王子虚再次无声呐喊。他又爽了一把。
接下来四五个小时,他又体验了什麽叫坐立不安,什麽叫瞻前顾后。他想复习考研,却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完全学不进去。乾脆关了电脑,动身去南大。
……
杨胤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浮现出笑容,接着整理了文档内容,调整了一下格式,将前面几章列印出来。
装订好,他将稿子拿在手里,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接着起身,走向主编室。
「申主编,这里有篇稿子我想请你看一下。」
申主编结果稿子,眯眼道:「谁的稿子?」
「王子虚。」
见申主编面露疑惑,杨胤补充道:「就是上次那个发头版的新人,《野有蔓草》。」
「哦。」
申主编的表情明朗起来,他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那篇稿子3万字,第一次发表,就搞个大短篇出来,还在头版,势头很猛啊。听说他后来还得了个什麽奖?」
杨胤点头:「对,他拿了西河文会的头名,李庭芳给他颁的奖。这也算我们杂志培养起来的作者。」
申主编问:「他年纪多大了?」
「有30了吧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