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舅舅,”孟珍珍掏出餐巾纸来擦擦眼睛,“晚上你住哪儿啊?”
想给同样眼泪汪汪的舅舅一张纸巾,又怕他不好意思,还是作罢。
祁准抬着头好一会儿,把眼泪憋回去,然后故作轻松地开口道:
“回头到镇上找个招待所呗,我这大半年到处跑,住哪儿都习惯,你不用管。”
一阵小风吹过来,脸上凉凉的,他又用手背擦擦沿着眼角淌下来的湿意,
“我还会在你们这儿呆两天,明天等你下课我到学校接你,你带我去你们这最好吃的地儿,舅舅请你吃晚饭。”
孟珍珍看了看祁准的脸,他也才二十八,跑生意把自己晒到黑得发亮,满面风霜,说他三十都有人信。
的确良衬衫和西裤一看就是为了来串亲戚新买的,下头挺不伦不类地配了双橡胶鞋。
鞋胶底已经磨得很薄,鞋头有脚趾顶出来的洞用黑线补过了,仔细看他的鞋缝里还有亮晶晶的沙子。
也就是孟珍珍的眼神,能在这大晚上的把细节看的一清二楚。
看来舅舅所谓的“倒腾小买卖”真的没少奔波辛苦。
孟珍珍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舅舅,想从他身上的细节找出更多证据。
她觉得舅舅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但是一有了一点小钱不是想着做大生意,而是首先来看她这个外甥女了。
祁准看她眼睛滴溜溜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伸出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回吧,你还写作业呢。”
舅舅骑着孟光南的车去镇上招待所,留下了两大袋帝都特产,枣泥饼、茯苓饼、冬瓜条……各种零食。
何老太手里整理着这些吃的,嘴里念叨着,
“你这舅舅自己都还像个娃娃似的,哪有送人买那么多零食的?
这要吃到什么年月去,怕不得放坏了。”
孟珍珍倒觉得,有可能舅舅他这会子做得就是和吃食有关的小买卖也说不定。这小打小闹的能挣几个?还把自己这么俊的外表给毁了,真不值得。
心里想着得帮这位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支棱起来,孟珍珍叼着一块枣泥饼回到房间,又把那些龙江省山海农场的信重新拿出来看。
没有见过舅舅以前,那些信里的故事,就好像是别人写的段子。
看的时候挺可乐,但是因为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她看过也就忘了。
今天见到了真人版的“我”,再看一遍那些信,居然笑着笑着把她又给看哭了。
那个在回支青点的路上,被路边黑漆漆的林子吓到大声唱国歌给自己壮胆的“十七岁的大人”。
那个每天拿着小杆秤,做实验一样研究每顿饭各吃几两,才最不容易觉得饿肚子的“朝三暮四郎”。
那个搬木头搬到锁骨骨折,因为送医时的爬犁发生侧翻,又断了一条腿的“二次伤患君”。
……
当她想到这背后吃苦受累的主角,每一个都是她可怜的舅舅本人,孟珍珍突然就感到心酸起来。
这个年代的人是真的很能吃苦,他们接受的教育是贫穷是光荣的,可以磨练人的意志。
但她只看到一个十六岁就失去父母和全部亲人的孩子,一个人在冬天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忍受着各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一边改造地球,一边克扣着自己的吃穿用度。
只为了每年能省下一点钱钱票,好“赎回”自己这个外甥女。
那是他自己也还不过是个毛孩子啊。
这天晚上,孟珍珍没睡好,居然梦见原身的亲妈了,一个劲地劝女儿不要埋怨她爸。
亲妈还说舅舅的终身大事就交给她了,一定要把控好方向,帮祁准找个好的,不然她在大北荒的冰河下闭不了眼。
好家伙,直接把孟珍珍吓醒了。
凌晨04:44,她一身冷汗坐在床上。
刚才的梦如此真实,她能够听到冰河溶解在耳边流淌的水声,还有头发丝随着那细流微微牵动。
吃早饭的时候,孟珍珍顶着一对熊猫眼,整个人神情萎靡。
舅舅一大早就来给孟光南送自行车钥匙,怕“耽搁孟大哥上班”。
孟珍珍拉着他跟自己一块坐许麻子的三蹦子回平安镇,听着祁准像个小老头一样事无巨细的叮嘱,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舅舅,你有对象了吗?我妈托梦让我给你找一个。”
祁准黑脸一板,耳朵却蹭地一下就红了,“小孩子家家,不好好想学习的事儿,脑子里都装了点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