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地官赦罪。
帝都城内,坊门早已关闭,士兵巡察。
然而这一切并不妨碍坊中的热闹。
大小庙宇道观,灯火通明。僧人诵经,施食鬼魂。道场建醮,超度亡魂。
反观那白日时恢弘明亮的宫殿群,夜里却当真清冷得不像话。
没有月光的夜晚,宫人敲击着声音清脆的乐器,在孤独的宫室间宣告着时辰。惨白的夜明珠将他们的影子映在门窗之上,浩浩汤汤的宫人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涌动着人头,一个个将影子移过。
华光俱灭,只有紫黑色的荷灯散落在漆黑的河水中,点点灯光汇聚在一起,铺就成一条长长的金色道路,指引着摆渡的亡魂。
而与此同时,天地日月四处祭坛,正从长夜中醒来。
准备一年之久的祭祀,从这个黑夜开始。
帝都南郊,天坛。
一身玄衣衮服,那个让天下人都为之臣服跪拜的身影出现在圆台面前。
宣帝的目光顺着九层汉白玉栏杆向上攀登,然后盯着那尊颜色斑驳的巨鼎,目光中带着虔诚与留恋。
翠绿的琉璃瓦上反射着火光的颜色,奇异的彩芒在透明的瓦片上不断跳动,像窑中炙烤着的陶瓷一样变换。
没有柴垛和稻草,赤火无端而生,将圆台以下变成一片金色海洋。流淌的火焰追寻着人的踪迹,像一个个飞舞的精灵。
落叶在卷入赤海的那一刻起便化为齑粉,一如虔诚献祭的灵魂。
高大健壮的武士们身披黑色羽衣、头戴黄金面具,执剑在圆台上起舞。赤裸着上身的士兵们击缶而歌,坚硬的胸膛被火光炙烤出一层蜜色。
清酒自气息纯净的玉器中倒出,浓烈的酒香中混合着香草的气味,顺着圆台的缝隙渗入地下。
被割去舌头的祭品们在火海中渐渐扭曲,低哑地发出嘶吼和嚎叫,捆着锁链的身体不断打滚挣扎,生命像风中飘落的叶子一样打着旋儿慢慢凋落。
白色的残破衣片从金色的海洋中飞出,纯洁得像是羽毛,轻盈而易逝。
帝王的脸上无悲无喜,那双映照着火光的黑眸如镜子般平静,跪拜的姿态始终只为他所崇拜的神明。
燃烧的声响在这夜里有些突兀,却让他感到无比愉悦。仿佛那些不是一个个逝去的、有罪的灵魂,而是为帝国燃烧的灯烛。
光明不熄,帝国永固。
帝都北郊,地坛。
隆重禁制的白色国师服下,一双干净枯瘦的手持着圭玉,围绕着方台行走。而他身后所跟着的,是神情肃然、口中不断吟诵经文的青衣道人们。
而方台之下,是由四十九个白衣少年组成的整齐方阵。他们的眼神懵懂而无措,两两之间,白净的小手上端持着一个沉重的兽面纹青铜方觚。
地面的剧烈震动让方台下的少年们都惊恐地俯身叩首,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地下那只正在发狂的巨兽。
因恐惧而不住颤抖的少男少女们相互对望,却被旁边的士兵用严厉的眼神斥责。
沉重的兽吼从地下传来,让这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们吓得险些惊呼出声。手上的青铜觚却像是黏住了似的,未曾晃动分毫。
也或许,是他们把那件东西看得比什么都还要重要。
紫黑的灵兽之血在清风中散发着花果般的香气,浓稠的液体顺着少年们的整齐的动作而填入地面上的纹路。
冷却的血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不出光彩,而是暗淡的紫黑色。它沿着繁复的花纹,将灰白地砖上那些曲直的线条都填充上了内容。
从地坛上空俯瞰,血液从不同的节点汇入石刻的巨阵,在描绘完整块巨大石刻忍冬花纹后,尽管液体不断从方觚倾向地面的凹陷,石刻纹路中流淌的液体既不减少也不增多。
就好像,那些汇向中心的新鲜血液,已经向地下不断灌注,祭祀给了他们最敬爱的神明。
帝都西郊,日坛。
不同于天地二坛,处于西郊的日坛并未陈设祭坛,而是在本该筑起高台的位置,设置了一口足有一丈为直径的圆井。
光线昏暗的圆井周围,因为刻意安排,而只有七个手捧玉盘的侍女。璀璨的光芒从玉盘上发出,将侍女们的脸自下而上照得一片雪白。
而井边,坐着一个保养极好的美妇。
尽管眼周已经起了细纹,却依然无法掩盖她脸上的光彩,单从那双会说话般的明眸,便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
那种从容而自信的气魄,比她的外表更加令人惊艳和钦佩。
蓝色的鳞片在水中泛着粼粼的光,比一切珠宝都更加迷人。
萧珏看着井中的鲛人,目光柔和缱绻,如同注视着自己的情人。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恶魔的诱惑,语调柔和而透露着可怕。
她向那年轻的鲛人低语:“伊迪丝,你说过的是不是,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被称作伊迪丝的红发鲛人目光中露出一丝凄然,漂亮的蓝色鱼尾在水中轻轻搅动着。他注视着眼前那不再年轻的妇人,既迷恋又痛苦。
“去吧,到地下的深处,去侍奉帝国的神明。然后回来,回来见我。”炽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畔,萧珏在他发间落下轻柔一吻,“这将是,你和我的荣耀。”
一件件充满浓郁灵气的灵器从玉盘上飞起,然后缓缓没入水中。被璀璨光芒包裹的美丽鲛人目光忧伤而坚定,红色的长发渐渐沉入不见底的古井中,波动的水纹最终归于平静。
眼中的柔情一点点沉寂,美妇轻笑一声,将满头珠翠抛入井中,一丝不苟的头发骤然松散开来,绸缎般的秀发披散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