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我们几人不守约定,会偷挖了他的酒来吃,于是并未告知任何人将酒埋在了何处。”太子的声音轻缓却清晰:“他府中宅院众多,又爱柳成痴,昔日的晋王府常被人笑称为柳园……许是怕自己哪日也记不清埋酒处,这才绘下了此一幅藏酒图。”
听太子说起这桩旧事,众官员心情各异间,四下安静了下来。
“或是他十分珍视此物,当年才会带到营洲。”太子推测道:“大约是常常会拿出来作念旧思京之用,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不明实情之下,结合其之后造反之举,加以臆想,便逐渐谣传成了什么藏宝图——”
“他连造反之事都做得出来,又岂会是念旧思京之人!”皇帝下意识地出声否定。
然而耳边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名近随的供词——晋王殿下确有一张图纸十分爱惜,无人知晓藏放之处,从不让他人经手……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依照常理推测而已。”太子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却仍是继续往下说道:“亦或是传谣之人本就清楚并无什么藏宝图,而是蓄意借此离间挑拨父皇与萧节使的君臣之情——而今真相当前,还望父皇勿要中了奸人之计才好。”
皇帝竭力平复着心绪。
太子转头看向殿中那道如一株雪中青松般的身影,道:“反观萧节使,此番在不知此图为何物,亦无法证明真假的前提下便亲自入京呈上,如此不惧猜忌,足可见坦荡忠直。且必然也是相信圣明如父皇,绝不会错冤忠臣。”
察觉到太子的视线,萧牧微躬身,手持笏板,无声朝龙案的方向行礼。
姜正辅面容冷肃,看向太子。
太子这番话,无疑是要于这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替萧牧彻底撇清身上有关藏宝图的传言,且要替对方就此立下一個“忠正之臣”的美名了!
“请容下官斗胆多言一句……不知太子殿下此言,是否有些言之过早了?”此前那位‘失言’的官员似斟酌着道:“当下看来,这藏酒图的确是真的,但万一……另有真正的藏宝图呢?”
太子看过去,道:“钟大人此言,本宫难以认同。须知所谓藏宝图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从来都无人、也无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世间当真有此物。当下既得此解释,已足以证明此谣言的源头所在,如此之下,若还要以此牵强说辞一味去造新的谣言出来,无须任何凭据便可诬他人清白,试问此举与冠于他人莫须有的罪名何异?”
官员闻言身影一僵:“这……”
他正要试图再说些什么时,已察觉到姜正辅制止的目光扫了过来。
遂连忙道:“太子殿下言之在理,是下官一时思路狭隘,钻了牛角尖,不慎失言了……”
旁边的吏部尚书马存远道:“钟大人今日于殿前屡屡失言,倒不如莫要取那些隐山居士类的雅号了,干脆改称失言居士罢了!”
钟绩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怎还给他造了个这玩意儿出来?
须知一件事一旦留下了梗,那可就再也抹不去了!注定是会遭人铭记、时不时拎出来取笑鞭尸的!
钟绩这厢在心里骂娘,但殿中紧绷了大半日的气氛倒是由此轻松了不少。
太子亦笑了笑。
皇帝已平息了眼中的诸多情绪,再看向萧牧时,更多了一份相对客观的审视。
片刻后,他开口道:“藏宝图之事,朕从来都是只当作谣言来听的……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印证,亦是为了当众还萧卿一个清白,萧卿如此信任朕,朕自然也不疑萧卿。”
端是一幅君臣两不疑的仁明之态。
“多谢陛下。”萧牧抬手,肃容道:“臣必当不负陛下信任,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永效大盛。”
年轻将军的声音不算高昂,话语简短,然而字字却仿佛宣誓一般郑重有力。
“好,好……”皇帝定定地看着他,虚弱的面上浮现一抹欣慰笑意,然而如此看了片刻后,眼中却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那个人……
胸口处一阵剧烈翻涌,皇帝再次咳了起来。
这次的巨咳久久未能休止,呼吸受阻之下,人几番险要背过气去。
众官员看得紧张不已,下意识地也都不敢大口喘气——毕竟圣人眼看无气可喘,他们也不好太僭越张扬不是?
太子忙吩咐内监扶了皇帝去内殿,一面让人速速去请医官。
一阵忙乱后,太子安抚了众臣,迟迟地散了这场早朝。
百官行礼后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萧牧立在原处,另向太子施了一礼。
太子看着他,语气和煦带着几分敬重:“萧节使一路劳顿,着实辛苦了,暂请回府好生歇息两日。”
“是,多谢殿下,臣告退。”
太子颔首,目送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退出大殿。
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太子似有些出神般低声自语道:“若他还在,年少将才……是否也如这般模样了……”
“令公……”离宫的路上,钟绩压低声音道:“方才在殿内,您为何不再……就这么让他自此事当中脱了身,咱们岂不就此少了一条路可走……”
周围偶有官员经过,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明,总归也只需二人间听得懂即可。
“他自将那图纸示出的一刻开始,一字一句都滴水不漏,自是有备而来……此事既定,多言无益。”姜正辅紧皱着眉,眼底有思索之色:“藏宝图之事,恐怕还需另行探查……此人城府颇深,不可松懈大意,亦不可有冒进之举,以免反倒被人抓住把柄。”
“是,下官明白了。”钟绩亦是眉心紧锁:“今日看来,太子殿下待此人似乎很有些另眼相待……”
姜正辅抿紧了唇。
是另眼相待,还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与他站在对立面,嫌他这个老师太过碍手碍脚,开始为登基后掌权而铺路了?
若是为此,便要盲目信用那萧牧,那未免也太过糊涂!
而这萧牧此番入京的真正意图,究竟在何?
此等步步为营之人,岂会单单为了一道圣谕便将自己置于险境?
此事他细思已久,总觉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
“……大人?”钟绩说了几句话都未得回应,遂出声唤了一句。
“总之,如昨日那般蠢事,切不可再自作主张去做了。”姜正辅皱眉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而去。
钟绩愣在原地——昨日那般蠢事?
哪般蠢事?
昨日他被家中夫人罚跪算盘,到现下膝盖且还疼着,哪里有机会去做什么蠢事!
“大人,大人……”他连忙追上去。
……
太子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暗下。
由太子妃服侍着更衣罢,太子去了外书房。
等候在此处的吉南弦抬手行礼:“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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