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客栈里响起过节般热闹的吹打。
林子昂换了身祭司白袍,白惨惨的颜色,愈发衬出他眼下一圈黑青。
昨夜他就没睡过半会好觉。
满脑子都在想,分开时宋延说的那句“不为祭祀”。这兄台和夫人一起进山,不为祭祀莫须有的圣女,还能为了什么呢?
这人也不说明白就走了,叫他整夜好想。
信徒左右簇拥着他,个个身子矮了半截,点头哈腰,走在前头引他下楼。
林子昂心里别扭,想要制止他们,脸上故作镇定,一板一眼地板着脸孔迈腿,想走出他们心中祭司大人该有的气势。
他知道,对着这些大雪天坚持进山祭拜圣女的信徒而言,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
楼下多出两张新面孔。
一个是江芹,一个是宋延。他们还真说到做到。
林子昂走了半道,眼神不住向下瞟。
只见头戴兜帽的女子顶着一张病容,坐在长凳上,一手支着腮,身后站着身姿劲拔的宋延。周围一群油粉敷面的女信徒,少的老的都有,吹奏停止间隙,不时俯在她耳边说话。
女子像是从画上走出的神女,脸上盈着笑容,两点梨涡轻善和软,一点不嫌她们吵闹,应对有度,七八人争着与她说话,传扬圣女显迹的各种神能,如此连篇鬼话,亏她能一一应付得过来,神色自如。
林子昂打心底里佩服这女子。
那双又清又透的眼眸里泛出的生机,硬是消磨去几许憔悴容色,她分寸极好,真诚又天真,仿佛在和家中亲长闲话家长,三言两语,气氛更热络了。
这手本事,他没有。
想当初,开口闭口孔孟之道,因此在潜入圣女教坛的头几个月里,过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女子长袖善舞又真诚大方。
让人不禁浮想,若不是病痛缠身,这样的女子,该是何等骄阳似火,明**人。
就连平日最不爱与人说话的陆姑娘,不知被施了什么咒。
此时和她并肩坐着,静静听她说话,虽没有任何举动,也不说话,只看两人挨着坐在一起,便知道陆姑娘是打心底喜欢她。
否则以她平日对人的戒备,早该撇得老远才是。
不过在他心中。
世上千娇百媚,不及一个丽娘。
一想到丽娘,林子昂揉揉承满困意的脸,强迫自己清醒。
目光移到那位兄台脸上,他站在其中,低垂眉眼,鹤立鸡群。
身姿高伟,气度翩然,待人说话温和有礼,不时也会应上几句,但温和底下是一层浅浅的清冷疏离。其实,以他这等神君之姿,见一眼就叫常人相形见绌,犹然生出敬畏,哪敢和他套近乎。
他突然融入,信徒岂有不热情的道理。
林子昂心里明白,信徒此时的热情从何而来。
夫妻二人,一个热似一团火,一个冷如月华霜。
乡民见识有限,初初见之,必觉得夫妇二人来自富贵人家,不过是轻装从简,偶入山岭,与他们有云泥之别。
而今,一听说夫妇二人也信圣女,还要一同进山膜拜顶礼,霎时觉得,富贵人家也就不过那么一回事。
有个灾难病痛,还不是得拜圣女。
他们高兴,是高兴大病临头,富贵人家与他们做一样选择。有形无形,没了那一道金山银山堆出的大墙。
众生平等了。
哎。
可怜可叹。
愈发坚定了他今天要在信徒面前毁掉神祠这念想。
林子昂心思飘了一瞬,脚下一空,错漏一阶险些摔个狗啃泥,好在他抓住扶手,一个踉跄向前,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总算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