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将火把举得更近了:
“我都快急死了,你快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正在胡承荫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楚青恬悄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挎包里,握住了满满一把松香,然后突然起身,将松香撒向胡承荫的火把。
结果自然是在胡承荫的脸上盛开了一朵烟花。
“楚——青——恬!你真的太过分了,竟然骗我!告诉你,得罪我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胡承荫追着楚青恬撒了一阵,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命中她的火把。后来他越来越疯,把他身边的人都撒了一遍,之后见谁都撒,连小石榴也不放过,联大的一群正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留心那边罗倮泼们已经陷入混战,而且联大这帮“外来者”们逐渐成为了大家重点攻击的对象。胡承荫长胳膊长腿张牙舞爪的样子特别有喜感,好像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一群罗倮妹子涌过来,好好地用松香粉“招待”了他一番,每个人都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陈确铮跟贺础安也不嫌事儿大,接着往他的火把上“招呼”。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吗?!”
“石兰姐说了,这火星可以祛除你身上的晦气,保佑你来年大吉大利,照这么说,你明年肯定顺得不得了!”陈确铮一会儿不逗他都难受。
“那我先给你祛祛晦气!”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追一逃满场飞,闹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一边撒着松香粉,一边开心地大叫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这种氛围之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因为你不“攻击”别人,自然会被当做被“攻击”的对象。女孩子们开始还有些羞涩和惧怕,可那些罗倮大汉们可是丝毫不讲情面,看到女孩们惊呼、逃跑,他们开心不已,且乐此不疲。女孩们见这火光只是看起来吓人,却并不会受伤,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跟着疯了。胡承荫见不得那些人追着楚青恬打,不自量力地单枪匹马去复仇,结果自然落得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年轻人们你跑我追,年纪大的罗倮长者们吹着水烟,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回忆着他们自己的青葱岁月。松香用完的年轻人们,都跑去羊皮袋里补充“弹药”,有的妹子觉得不过瘾,世界用裙摆兜着松香粉攻击,却往往在奔跑和玩闹中把松香粉撒了一地。松香引爆的火花此起彼伏,好像天上的烟花“下了凡尘”,盛开在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松香粉的气味。大家奔跑着,闪躲着,追逐着,大叫着,大笑着。
眼见着羊皮袋子见了底,年轻人们个个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休息,胡承荫累坏了,索性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兴之所至,还扯着嗓子大叫了几声。胡承荫很庆幸自己来参加了火把节,这一闹,把他这一年多来心中的滞闷难过冲淡了不少,可是他还有一桩更大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向外人道,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石兰姐说得是真的,他此刻已经将所有晦气尽数祛除,一切不幸都近不了他的身。
“站起来!跟我走!”
石兰一声令下。
“去哪儿啊?”
“你们都祛过晦气了,我们现在要去田里祭拜火神,给庄稼祛祛晦气!”
大家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个人劈头盖脸都是松香粉,他们看看彼此,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联大的学生们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跟着石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时路过的小水塘都贪心地偷了个月亮,天上那个月亮也不生气,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月夜的农田也是一派宁静,庄稼安静地生长着,悄无声息,却昼夜不停。石兰高举火把,掏出一把松香粉,郑重且虔诚地洒向火把,火把绽放的火光照亮了初长成的谷穗,石兰的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大家听不懂的罗倮话。大家有样学样,走在田塍之间,不停将松香洒在手中的火把上,口中也说着祝祷词,虽然大家讲的是国语,且用词不甚讲究,但他们都虔诚地相信火神一定能听得懂他们的祈祷。
“火神,求您保佑今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庄稼都大丰收!”
“火神,求您保佑石榴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火神,求您保佑小爱书平安长大,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火神,保佑我平安归来……”
渐渐的,这片农田俨然成了大家的许愿池,每个人都相信火神不仅宽宏大量,而且神通广大,只要向他老人家许了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回到村中的大火堆旁,刚刚还人满为患的小广场,如今人丁稀落,一些村妇手里提着一个竹筐,用树枝在火堆下面拨弄着什么,石榴阿妈也在其中。
“阿妈,你捡这么多了!”
石榴阿妈回过神来,看了石兰一眼。
“可不嘛,捡回去够咱家烧一阵儿了!”
“这是——炭?”
“这是我们罗倮泼的传统,在我们心目中,这大火堆是被火神庇佑过的,每次火把节结束之后,村里的妇人都会把燃尽的木炭捡回去烧,再撒一些在院子里,可以辟邪消灾。”
陈确铮弯腰拾起一块儿炭,双手瞬间便染黑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眼胡承荫,突然伸手抹上了他的脸,胡承荫躲闪不及,脸上顿时有了一个墨黑的“五指山”。
“陈确铮!!!”
胡承荫也捡了一块儿炭,把双手涂得黑黑的,要去攻击陈确铮,谁知道陈确铮完全不躲,站在那里让他涂。
胡承荫双手悬在空中:“你怎么不躲啊?”
“石兰姐不是说这炭能辟邪消灾吗?赶紧给我抹上,我下半年就指望它了!”
胡承荫放下双手:“没劲,不抹了!”
胡承荫看着旁边的梁绪衡,她正用黑炭在贺础安的脸上画胡子,胡承荫叹了口气,一转头,一直纤柔的手抚上了他另一边的白脸。
那是楚青恬的手。
“你也被火神保佑了,以后一定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胡承荫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楚青恬是定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给他的祝愿,如同久旱的庄稼遇到了一场雨水,沁人心脾。
陈确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轻叹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黑炭。
“啪!”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打在了陈确铮的脸上。
趁着陈确铮发愣的当儿,廖灿星绕到陈确铮身前,在他另一边脸上也来了一下。
“啪!”
“这么傻看着我干嘛?这样火神也能保佑你啦!还不谢谢我?”
就在陈确铮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突然一阵箫声悠悠传来,那声音如伤心之人呜咽,如泣如诉,听来分外凄凉,大家循声望去。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火堆旁,他面如沟壑,满目风霜,吹奏一个形似笙箫的乐器。那乐器十分神奇,下宽上窄,且上端越来越细,逐渐弯曲,最为神奇的是,老人不是用嘴吹奏,而是将此端插入鼻孔之中,用鼻子吹出声响,曲调哀伤婉转,好像一个人在哭,呜呜咽咽,愁肠百结。
大家默默听着,感受着,沉醉着。
牟光坦听着那苍凉的曲调,突然眼眶泛红,紧接着泪珠滚滚落下,砸在土地上,他却无心擦拭,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参与到了老人坎坷的前半生,听到了他的遗憾,他的失落,他的伤心。
在这一刻,他的心也仿佛老了一百岁。
一曲终了,老人站起身来,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缓步走远。
一时间,大家意识到,火把节那喧闹无忧的狂欢魔力已然消散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