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勉强笑了笑:“我以为……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是逃出来了,”薛荔忍不住道,“只是才出虎穴,又进狼口,逃不逃的……也就那样罢。”
这时候,姬爻挤过四人的包围圈,笑容慈爱地执起刘扶光的手,孟小棠看得那样紧,愣是没发现他出手的动作。
“刘公子,对不?”姬爻道,“小老儿怕是痴长你几岁,就用半吊子医术给公子看看吧,唉,公子的伤不好治啊。”
“唉!你这……”
他凑得太近,余下四人正要反对,刘扶光已经笑了起来,气息微弱地道:“不知老人家贵姓?”
“姓姬,姬爻,”姬爻回答,“和名字一样,小老儿平日就喜欢弄点起卦占卜的小游戏,我观公子的面相金尊玉贵,本应最是有福,怎的在身上受了这忒重的伤?”
刘扶光没说话,笑容微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面相有福,就是真的有福了吗?”他轻声问,“天命如何定夺,实在算不得数的。”
姬爻“唉哟”了一声:“公子好大的气魄!这倒叫小老儿有些汗颜啦。”
他为刘扶光检查完身体,沉吟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个粗瓷瓶,倒出一丸骨碌碌乱转,碧绿绿生晕的丹药,再往他先前熬药的锅里舀了一小碗的药汁,对刘扶光道:“相见即是有缘,我老了,这药我藏了许多年,又哪里还用得到呢?但公子一表人才,前程必然比我想得还要远大,它给你服了,也就算不辱使命了。”
孙宜年皱眉道:“药不是可以乱吃——”
“宜年,”刘扶光唤了一声,对他微微一笑,“没事的,我信他。”
四人都是老大的不解,才刚见了一面,说什么信不信的?但刘扶光的亲和力摆在这里,他们倒也不是不能相信“初次见面就将家传至宝拱手相赠”这种事。
正纠结间,刘扶光已经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取过那枚药丸,直接吞下了去。
肉眼可见的,那药一进肚,刘扶光的气色一下便好了不少,手肘撑着使劲,竟也能颤巍巍地半坐起来了。
甄岳惊奇道:“你可以啊,老头儿!”姬爻笑呵呵地摸着胡子:“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刘扶光先道了谢,又想起自己在晏欢的梦中看到的一切,黯然缄默了片刻,又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五人全都安静了一阵子,孙宜年才低声道:“实不相瞒,公子,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这里恐怕是方圆数千里内仅有的安全地。龙巡日到了,鬼龙……苏醒了。”
刘扶光骤然一惊。
晏欢醒了?自己先前分明还在他的梦境……啊,是了,当时有种吸力,直把他往下拉扯,身临其境时,情不自禁就说了一句真心话,是不是那句话,改变了梦的走向,同样惊醒了晏欢?
一想到这,他的面容便血色尽失,不住地惨白下去。孙宜年只当他也害怕了,连忙安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姬爻道友带着能够隔绝鬼兽神识的法宝,我们还是很安全的。”
见刘扶光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姬爻忽然咳了两声,插话道:“关于鬼龙,小老儿这里有个冷僻的传言,现在夜深了,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一听?”
薛荔抬眼,可有可无地道:“索性左右无事,你说就是了。”
姬爻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在地上划了一个圆,从中分出两半,一半涂黑,一半留白,道:“世人皆知,鬼龙乃是‘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的龙神……”
刘扶光默然不语,他之前坐在云车上时,孟小棠便将这十六字的批语念了一半,只因他心悸重咳,孟小棠便住嘴不说了。
“……可是鬼龙现在这副模样,大家也都看见了,说是善恶一体,何来善?说是清浊共存,何来清?”姬爻摇头感慨,“只不过,这到底是真仙的定论,所以,大约很多人都不敢辩驳一二。”
矿石灯光徐徐闪烁,姬爻继续道:“但小老儿知道,那鬼龙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被真仙亲口封正,说他日后必成大恶,这还不算完呐,既然有了大恶,又怎能没有大善?天道均衡,因此,继至恶的龙神后,又有一位至善的生灵,降生在人间。”
他的说法十分新奇,和市面上众说纷纭的版本都不一样,余下的人逐渐听入了迷。
“你们说,倘若至善能够与至恶结合,两相平衡,彼此扶持,那世间不就圆满太平了吗?”姬爻撇了撇嘴,“没那么简单啊,鬼龙一生下来,就是背负世间罪业的恶神,被真仙处处牵掣,他受够了,也不想再忍下去了。大概是对自由的渴望过甚,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缘由,他吞噬了至善,获得了绝对的力量,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真正地约束他了。”
说到这,姬爻在在地上的圆里慢慢涂抹,将留白的半圆也全部涂黑了。
“可惜,这世上的一啄一饮,皆有定数……正如善恶是相互制衡的两端,那么与之相对的,恶越是强大,善就越是衰弱。”姬爻的眼神,隐晦地掠过刘扶光,“鬼龙失去了能够制约自身的‘善’,无论是肉身还是力量,全都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他完全失衡了,什么东西,都不是越多越好的,他的‘道’非但不见圆满,反而加倍残缺,加倍破碎……他因此也加倍痛苦,加倍懊悔。”
说到这,姬爻放下手,出神地盯着那个全黑的圆,边缘仅存一丝空白的缝隙。
在他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连时间和空间也为之停滞了,除了刘扶光,余下四人皆保持着听故事的姿势,连颊边飘飞的发丝,也一动不动。
“您说,我讲得对吗,”姬爻抬起头来,望着刘扶光,“仙君?”
“——真仙周易,”刘扶光轻声道,“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你了。”
化身为老者姬爻的真仙哈哈一笑,笑过之后,白发苍苍的老人不见了,一名年轻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仙人,朝刘扶光拜倒下去。
“仙君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我一介废人,早就不是晏欢的道侣,仙君的称号,自然算不上了。”刘扶光摇摇头,“我见你第一眼,就看出你目蕴阴阳。”
周易起身,自嘲一笑。
“也是,在至善眼中,谁都是无所遁形的。”
刘扶光又咳了两声,低低道:“多谢你帮了这几个孩子,多谢你的药……也多谢你在钟山救了我。”
他主动提起钟山,周易的笑容也黯淡下去,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钟山之崖为钟山山神死去之地,虚无中,充满了山神怨气凝结而成的鼓兽,那些野兽形如恶狼、背生鳞甲,他若再去的晚一点,只怕刘扶光就要被它们活撕着吃了。
至恶昔日的野心、狠心与决心,当真远非常人能够企及。
“想来,您已经看过他的梦了,”周易叹了口气,另起话头,“您怎么说?”
刘扶光沉默良久,轻声道:“他恨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周易一愣。
“他……恨您?”
“是的,”刘扶光点点头,“我看到了,全看到了。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他的所有。晏欢恨极了我,这毋庸置疑。”
周易费解地眨巴眼睛,他自己就是讲天书的,可是,他此刻听刘扶光的话,简直比天书还难懂。
……不是,您都看了些什么啊?您瞧瞧他那疯癫如魔的劲儿,还有龙巡日这大的阵仗,恨?
要是这叫恨,那他岂不是爱死我们这些真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