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受天恩,自然无须亲自经营。”陆笵浅啜一口茗茶,望向她。
“可是天恩亦有尽头。”碧凝略一思忖,接道。
陆笵颔首:“从春风得意到遗民残臣,无异于云泥之别。”
碧凝细细听着,心下不由一沉。此刻说的不过是旁人旧事,她仍旧不免怅然若失。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秘香袅袅的华丽屋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精致而腐朽。
七爷容长的脸,红绮的顾盼生情,顺子阴厉嘶哑的嗓音。它们真实地存在,却如同幻影般缠绕又分离,织就一个扑朔迷离的真相。
敲门声传来,拉回了碧凝的思绪。她站起身来,拉开舱门。
“打扰了,我想问个路。”女声娇娇柔柔。
她的目光看向来人,却不由一怔:“晴子?你怎么在这里?”
年轻的女子穿一身色彩绚丽的旗袍,有些疑惑:“晴子是谁?”
姚碧凝仔细端详,这名女子虽与晴子有几分相似,到底还是不同:“晴子是我的一位友人,小姐与她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想来一时认错了。”
“天下之大,也是无奇不有。只不过我长到如今的年岁,也还没听说过自己有哪个姊妹。”年轻女子显然有些不悦,走进来将目光转向陆笵,“这位先生看上去,倒更有涵养些。”
陆笵没有回应,似笑非笑道:“白小姐艳名远播,怎么要离开沪上了?”
“你既然知道我,就该知道我轻易离不得沪上。”白郁伸手理了理鬓发,腕间珠翠琳琅,“三爷嘱咐我办件事儿,就在这船上。”
“何事?”陆笵问道。
白郁低低一笑,明眸皓齿:“自然是好事,还不是为了福缘巷的进项。”
“有把握么?”陆笵接着问。
“自然。”白郁瞥一眼碧凝,便往别处去了。
姚碧凝待人走远,才重新坐下来:“陆先生认识她?”
“沪上交际场里,没有人不认识白郁。”陆笵答得滴水不漏。
她不再追问,适时换了话题:“方才的故事,陆先生还没有讲完。”
“后面的情节并不动人。”陆笵屈指在桌案轻叩,“遗臣固然看不清局势,以身死换来一个骂名。但借着风云变幻从中牟利的背叛者,有时更令人不齿。”
姚碧凝沉默了。陆笵的叙述简明扼要,已经再清楚不过。最初长在北平的乔氏,无疑即是前者。
至于后者,便是身殉旧国的家族中,出逃的那一部分,他们从时局变迁的夹缝里谋得生存,反而成为风光无限的名流。
正如一株参天大树,终于经不住风雨的摧折而倒下,但它的枝叶并没有全然枯萎。
有那么一簇仍旧青绿,并且有着盎然生机。它借着大树的荫蔽与自身的顽强活下来,又以枯萎的枝叶作为自身的养料。
它有什么过错呢?正是它的不择手段,才使得生命得以延续。尽管这生命的繁荣,是踏着数不清的罪恶才得来。
可是——没有人能够轻易去谴责它。因为它辜负的只是自己的过去,而这段过去又那么地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