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青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怎么出口的，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一时间他脸庞发热，只觉浑身不自在。
恨？
大队长夫妇如何不恨他？
季晓如何不恨他？
在他下乡插队那几年里，由于尚年少，没少被大队长夫妇照顾，没少被那个笑容纯净，容貌秀美的质朴姑娘照顾，
甚至“结婚”两个字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也就是说，是他主动提出的结婚，结果倒好……
他为了自身前途，回城后，将在桃源村经历的一切全抛到脑后，和另一个女人领证组成新的家庭，对大队长一家，对他抛在农村的妻儿多年不闻不问，在京市过着他的幸福生活。
心里如是想着，许燕青羞愧得低下头，不敢去看陆向北的眼睛。
可他没想到他听到的却是“为什么要恨先生您呢”？
陆向北唇角微启，语声轻淡舒缓，没有一丝不好的情绪，他说：“对于一个心不在桃源村，不在季家，不在妻儿身上的男人，我爷奶和我妈为什么要去恨呢？
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非得把大好时间花用在恨一个人身上，这不值得。”
许燕青感觉自己被眼前这个儿子生生打脸，但他丝毫生不出气，不是不想，是他没资格，无法去生对方的气。微微平复心情，许燕青重新与陆向北四目相接：“你妈和你爷奶他们可还好？”
闻言，陆向北心中嗤笑，然而面上依旧平和淡然：“都没了，我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过世，我爷奶在我娶妻生子后没几年，一前一后也走了。”
许燕青怔住，半晌，他方再度开口：“那你……那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夫妻和睦，工作顺心，儿子聪明懂事又有孝心，我感觉人生过成我这样，很好！”
一个三十多年近四十年没出现过的男人，现在突然跑出来问东问西，问他过得可好，未免有些可笑！
别说陆向北不是真正的季寒，即便陆向北是原主本人，对于面前这个男人，都不会生出一丝一毫好感。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出来，我能帮到的地方一定帮你。”
许燕青越坐下去越尴尬，他是真不知道该和这个儿子再说些什么，对方对他真得过于平淡，不喜不怒，视他如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可事实上，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他是他的父亲啊！心中发苦，许燕青又不能道出，只能自个默默受着。
“谢谢！我很好，什么都不需要。”
陆向北淡淡地回应对方。许燕青张了张嘴，从大衣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到茶几上，并随手推至陆向北面前：“这卡上有五十万，你收着，就当是我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他知道不这样说，眼前的年轻人，他儿子是不会收下他给出的银行卡的。
但许燕青又想错了，即便他借口是给季君昊三兄弟的见面礼，那张银行卡照样被陆向北重新推到他面前：“不用，这礼太重，孩子们受不起。”
“你……你真要和我如此么？”
许燕青面露痛色，哑声说：“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抛弃你妈和你，不该一走再没回桃源村，可我那会实在是没办法……
你奶奶她坚决反对我接你们母子到京市，放下话，一旦我去桃源村接人，不仅收回我的大学名额，还要和我断绝关系，身为人子，我不能看着你奶奶被我活活气死……”
陆向北眼底闪过一抹不耐和嘲讽，他出言打断许燕青继续说下去：“您不必向我解释，从我知道有你这个人起，
我只当你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旁的我一概没去想过，过去没有，现在亦没有，日后同样不会，所以，
您以前怎样，现在怎样，日后照旧怎样，我不会乱攀关系，给您和您的家人造成困扰，同样的，我也希望您不要在我这奢求什么，
就如过去三十八年一样，只当我不存在，大家彼此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这番话将两人的关系说得清清楚楚，落在许燕青耳里如被雷击，儿子……他人生中第一个儿子……不认他……
“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你就不能原谅我么？”
许燕青心痛至极，说出口的话在陆向北听来，是真得很厚颜无耻。
“老先生不曾对不起我，谈何原谅？至于您是我父亲这件事，我已经承认你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如果您老得不能动，需要我赡养，我会按照法律条文规定，对您施行赡养义务。另外，您老应该不缺孩子，就不需要我唤您一声父亲吧！
其实说实话，时至今日，我都没喊过和‘父亲’这个词相关的称谓，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呢。”
“季寒！”
许燕青终于唤出进门后一直在嘴边却迟迟没有唤出口的名字，他眼眶略显湿润，痛声说：“我是你爸啊！
当年的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地道，是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季家，但时隔多年，爸是真得知道错了，你……”
陆向北不想再听对方毫无意义地念叨，他脸色微沉，启口：“您老是在娱乐报道上看到我，才知道我是您抛弃在农村的那个儿子，对吧？
不要做过多解释，我不信，因为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否则，整整三十八年过去，怎么不见你这个父亲寻找我这个儿子？
现在你突然出现，为的是什么呢？赎罪，让你良心安稳？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着陆向北如此犀利的言语，许燕青多少有些羞恼，同时知道继续坐下去，只是在自取其辱，他站起身：“看来你对我这个父亲成见很深，这样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见我……”
陆向北毫不
客气将其打断：“不会有那一天，慢走不送！”
“你……”
许燕青彻底沉下脸，深看陆向北一眼，甩袖就朝门外走。
陆向北见对方没收走茶几上那张银行卡，弯腰拿起，连带着拎起许燕青提进门的那两件礼盒，快走两步，在许燕青换好鞋走出门那刻，齐塞入其手上：“这是您老落下的东西，请收好。”
许燕青面色难看，被陆向北的举动气得嘴角发抖，而陆向北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待对方走出门，毫不犹豫将门关上，隔绝开许燕青隐忍又难掩恼怒的目光。
“爸，刚刚那爷爷是谁啊？”
听到家里的门一开一关两声响，季君昊哥仨从房间出来，其中季君研好奇地问那位已经离开的客人身份。
“你们也想知道？”
陆向北看眼儿子季君研，又看向季君昊季君泽二人。
“爸要是愿意说的话，那我们就听听。”
季君泽笑说。
季君昊点头附和。
“坐吧。”
坐回沙发上，看着季君昊兄弟三人也一一坐好，陆向北直言：“从生物学上来说，那位老先生是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但他和咱们也就仅仅是生物学上的关系。
至于缘由，很简单，他曾在桃源村插队，和你们祖母成婚不到一年，在你们祖母怀着身孕再过不久就要生产时，收到京市家里来信，说有个上大学的机会让他速归。
走之前，他曾留下话，说会尽快接你们祖母和他们的孩子到京市团聚，结果一去不回，更是直至今日才找到咱们家门上。
他因何上门爸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当年抛妻弃子后，肯定有重新成家，既然多年不闻不问，又有自己的家庭，今日却突然间找上门，要说其中没什么猫腻，爸是不信的。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告诉我，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
“这没什么可想的，爸您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态度。”
季君昊率先表态。
季君泽季君研互看彼此一眼，继而重重地点头：“我们和大哥的态度一样。”
“行，爸知道了，日后若意外碰到那人，只当对方是一位普通老人就好。”
陆向北温声说着，三兄弟齐应声知道了。
辞旧迎新，过完春节，季君昊哥仨在家要么刷刷题，要么玩玩游戏，和年前假期期间的生活无二样，
陆向北除过在网上开视频会议，就是偶尔给仨儿子有目的性地讲讲高考重点题型，日子过得倒也没什么波澜和特别之处。
新学期很快步入正轨，陆向北爷四个看起来都忙忙碌碌，随着一次次月考过去，季君昊的成绩一直在稳步提升，到期中考试时，名次已跃入年纪前三。
第一名是季君研，第二名是季君泽，季君昊是第三名，兄弟三人两两间依次差一分，就仅仅差一分，哥仨的名次排出来，和他们兄弟大小排行直接来了个倒序。
不过，期中考试前那次月考，第一名是季君泽，第二名是季君研，季君昊则连连续拿了两次月考第三，算上这次期中考试，季君昊在年纪第三这个位置上蝉联三次。
而第四名的总成绩直接落后季君昊这个第三名十八分。
陆向北对儿子们的其中考试成绩是满意的，但他想再努把力，争取在后面的月考中，仨儿子都能差不多拿到满分的好成绩。
这个愿望于一般学生来说肯定相当困难，但季君昊哥仨在高考前最后一次月考中，却一致拿到全科满分，不过，三人并未为此得意，他们知道他们将要面临的真正战场是高考。
随着考期临近，陆向北笑问仨儿子：“都准备好了？”
得到三兄弟回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