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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数日后,对南海仙宗的公审始于罗刹深海边。

时值烈日炎炎,在众目睽睽之下,陆鸣、扶玉与知情弟子们吐露了多年以来的恶行。

原来南海仙宗大肆屠戮无辜妖魔,夺取妖丹,只为增进己身修为。

原来被南海仙宗剿灭的“恶妖”里,离川狐族、雪岭花妖、比翼鸟、鬼哭藤,皆是惨遭屠戮的受害者。

原来赫赫有名的南海第一大宗门,竟全是道貌岸然恶贯满盈之辈。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义愤填膺。

诸多仙道巨擘商议良久,做出最终判决。

包括陆鸣扶玉在内,知情的长老、弟子们尽数被剔去灵根,此生不得入仙道。

弟子们被种下心魔咒,关押至南海地牢;至于身为始作俑者的掌门与各位长老,种下心魔咒后,将被送去药王谷中,以供试药。

无论哪种刑罚,皆是狠辣至极。

被剔去灵根,修士变得与常人无异,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牢、日日受到鞭打折磨,必然苦痛难言;药王谷中的药人更不用说,长年累月下来,可谓生不如死。

一切尘埃落定,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妖魔们得了楼厌的照拂,能在魔域先行住下。

凶神恶煞的魔族们个个喜笑颜开,争相教他们玩飞行棋。

事毕之后,谢星摇一行人来到了离川。

多年过去,离川中桃林依旧。

桃枝带露,春倚微风,青粉相映如烟如霞,只叹物是人非。

令谢星摇颇有些意外的是,离川废弃多年,本应荒烟蔓草,然而放眼望去,居然和当年没什么不同。

楼房规整,亭亭相依,村子入口的杂草被人精心清理过,只冒出一片浅浅的淡青。

谢星摇心有所感,看一眼身边的晏寒来。

少年不置可否,微微抿了唇,算是默认。

他一直没忘。

仇恨是,家也是。

多年来始终如一地清扫故园,确保它与过去相仿,这种近乎于偏执的事,恐怕也只有晏寒来做得出来。

“自从拜入南海仙宗,我就很久没回来过了。”

顾月生遥遥眺望远处桃林,一向乐天派的笑意褪去,只余喟叹:“离川,还真是没变。”

意水真人提着两瓶酒:“这酒,应该洒去哪儿?”

晏寒来静默一瞬:“随我来。”

当年南海仙宗屠尽离川,为了不被后来人察觉猫腻,将所有灵狐的尸首挖坑掩埋。

当晏寒来逃离地牢,终于回到离川的那天,循着死气与怨气,找到了那个偏僻深坑。

谢星摇暗暗想,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小少年。

深坑里只剩下森森白骨,瘦弱的少年将它们逐一搬出,凭借衣着与身形,一个个判断它们生前的身份。

然后认认真真立下墓碑,让逝去的同族们重获归宿。

那幅画面死气萦绕,幽异诡谲,却令她心中难受得发闷。

墓地位于桃林旁。

一块块墓碑沉默而立,有桃花如雨落下,柔柔拂过冰冷石块。

墓碑上的字迹隽秀有力,矫若惊龙,但当年的晏寒来,应该并不习惯用左手写字才对。

瞥见她困惑的神色,晏寒来低声:“这是后来换上的。”

他笑了笑,语气里隐有自嘲:“最初立碑时,我用不了右手,左手又生疏至极,写下的字迹不堪入目。后来慢慢习惯,便重立了一碑。”

月梵与温泊雪买来了祭奠用的小物,韩啸行和意水真人抱着酒坛,洒过墓前。

顾月生帮昙光布置好法坛,小和尚双目轻阖,念起往生咒法。

咒声沉沉,于他身边凝出金光...

金光浮空而起,如丝如缕,萦绕在寂然墓地。

谢星摇安静注视着半空中的金线,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握住晏寒来右手。

少年身形微僵,垂头侧目时,听见她温声开口:“晏公子,能和我说说你的爹娘和同族吗?”

眸色倏动,好一会儿,晏寒来应她:“嗯。”

“我爹是个剑修,平日里总是在笑。”

他眼中晦暗不明,勾了勾嘴角:“他有些吊儿郎当,时常同我娘开玩笑,出太阳的时候,最爱带我变成狐狸的模样,登上桃枝睡觉。”

谢星摇眨眨眼,揉了揉他指骨:“那一定很舒服。”

“嗯。”

晏寒来垂眸:“我娘中意诗词歌赋,也做得一手好菜。后院有个她的酒窖,每到晚春,她都要拿出一坛桃花酿——唯独不让我喝。”

谢星摇:“毕竟你酒量很差劲嘛。”

少年极淡笑笑,反握她手掌。

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不知多少年。

离川覆灭后,儿时的记忆仿佛成为大梦一场。无人倾吐,无人诉说,每当他回想起来,都会生出迟疑,不知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还是一段遥远旧梦。

今日以后,谢星摇会和他一起记得。

顺着林边的小径一路前行,终于来到晏寒来爹娘的墓碑前。

谢星摇从师父那里要来两瓶桃花酿,小心蹲下。

酒酿倾洒而下,桃香酒香四溢,她轻轻吸了口气,左手拂过石碑。

冰冰凉凉,坚固又冷硬。

“伯父伯母,二位已经前往转世了吗?”

谢星摇声音很轻,生涩开口:“这是我师父自酿的桃花酒,味道应该不错。南海仙宗的恶行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离川得以沉冤昭雪了。”

她一顿:“还有晏公子——”

微风拂过桃林,惹来簌簌轻响。

“晏公子很好,不止我,大家都很喜欢。”

谢星摇笑了笑,声线更低,不让身后那人听到:“不过悄悄说,我是最最喜欢他的那一个。伯父伯母,我会好好照顾他,不要担心。”

生者的低语散在风中,逝者的执念化作缕缕金丝。

不远处,昙光身边的金光愈发浓郁,宛如水光潋滟,波涛轻漾,流连于每一处石碑。

天边云卷云舒,晕开几抹浅粉色的落霞,飞鸟自云中掠过,静谧安详。

顾月生仰头,望一眼渐渐飘远的金线,眼底倒映出澄明亮光:“今后每年新春,我们一并来此扫墓吧。”

这句话,是他在对着晏寒来说。

不知想到什么,顾月生倏而抬眼,扭头看向晏寒来。

金线柔和,其中几缕逶迤萦绕,聚上少年耳边血红色的挂坠。

当初逃离地牢、时隔多年回到离川,晏寒来将族人的怨气与血气逐一聚拢,凝成这颗血色珠坠。

如同永不磨灭、如影随形的自我折磨。

“你看,它们也不喜欢这个坠子。”

顾月生抬手,抚过一缕由执念化成的金线,金线一晃,在耳坠上颤了颤。

他说:“放下吧。”

*

临近傍晚,凌霄山的飞舟迟迟到来。

昙光打算在周围的妖族部落逛一逛,看看能不能遇上几个未被超度的亡灵;顾月生性子无拘无束,离开南海仙宗以后,想试试浪迹天涯、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两人正好可以一路同行,于是依依不舍与其他人道了别,商量着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多谢各位。”

飞舟将起,顾月生笑着挥了挥手:“...

一路顺风!”

“你和昙光小师傅也多多保重。”

月梵从窗口探出脑袋:“对了,祝你早日遇上喜欢的人,完成分化。”

顾月生蹙眉:“才不要。变来变去才有意思,一旦分化,就不好玩了。”

他说罢眨眨眼,笑意更深。

下一刻,伴随灵力四涌,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摇身一变。

双目清亮,脸颊瓷白,小巧的鼻尖下,是狡黠勾起的嘴角。

当顾月生开口,已然成了清脆如铃的少女声线:“再见啦!”

亲眼目睹一场大变活人,昙光被吓得原地一跳:“呜哇!”

飞舟渐渐远去,地面上的景象模糊成一幅斑驳油画。

月梵收回目光,听身边的温泊雪后知后觉发出惊叹:“对哦!差点忘了,在尚未分化之前,灵狐可以随意更改性别。”

他性子老实,说话时眼神一动,掠过晏寒来。

四目相对,温泊雪正色板脸:“我绝对没有好奇晏公子的意思。”

月梵:……

你这样真的好掩耳盗铃啊!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晏公子如今的身份,她也很是在意。

都说灵狐只会为了心爱之人定下男女,倘若他连分化都做不到,月梵才不要把摇摇交给他。

可恶,好心痒好抓心挠肺好想知道。

“对了,师父。”

谢星摇佯装漫不经心,飞快转移话题:“晏公子身上的邪法和恶咒,有办法解开吗?”

“放心。”

意水真人懒洋洋坐在木椅上,眉眼稍弯:“只要他今后不再动用邪术,日日修习灵力,再服些凝神驱邪的丹药,邪气就能慢慢从身体里褪下;至于那些已经造成的损伤,虽然不可逆,但好好调养,总会痊愈。”

他仰头喝了口酒:“还有那道恶咒……恶咒是扶玉找来的,听说十分罕见、至今没有文字记载。凌霄山的几个医修对它很是上心,已经按照扶玉所指的方向,前去寻找解咒之法了。”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多谢师父。”

她原本还想问一问,关于晏寒来的右手。

然而对南海仙宗的审判结束后,药王谷谷主曾为他看过伤,得出的结论是,几乎不可能恢复。

以右手献祭邪法,筋骨血肉都将成为空壳。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下。

意水真人并非医修,对此定然无能为力,她不想让晏寒来又一次失望。

“这就谢我了?”

小老头轻捻胡须,咧嘴笑笑:“不久后,指不定你会更开心。”

谢星摇一愣,听温泊雪道:“师父,什么更开心?”

“惊喜怎么能提前透露。”

意水真人神秘兮兮,又饮了口酒:“你们师父我神通广大,厉害着呢。”

方才他们一直在讨论晏寒来的伤况,要说“惊喜”,顺理成章,应该也与晏寒来有关。

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不会吧。

难不成是——

瞥见她晶亮的鹿眼,意水真人哼笑一声,挑了下眉。

师师师父。

——万岁!

“乏了乏了,被南海仙宗这么一折腾,我身子骨都快散了。”

小老头懒散打个哈欠,悠悠摆手:“我去楼上喝酒。啸行,你储物袋里还有没有那什么抹茶布丁?给为师当个下酒菜。”

韩啸行点头:“还有草莓千层和奶油泡芙。”

意水真人一乐,长须被吹得老高:“走走走,咱俩不醉不归!”

没正形的师父和...

比他正经许多的大师兄一并上了楼。

温泊雪修为不比晏寒来,伤口比他恢复得慢些,这会儿浑身酸痛,揉了揉困乏的双眼:“我也回房休息。”

一来二去,飞舟正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月梵:……

她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她还是个人吗。

“你们先聊着。”

当电灯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月梵指一指楼道:“我也去睡了,晚安。”

谢星摇还在思考意水真人神神秘秘说的那番话,闻言点头,朝她挥挥手。

月梵溜得风风火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然而要论时间,其实才到傍晚。

残阳透过云层,从窗外送来几抹霞光。

如今并不是休憩入眠的时候,晏寒来撩起眼皮,看向身边:“困了么?”

“没。”

谢星摇立马接话:“你呢?”

他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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