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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请神

10月2日晚22点。

距离10月3日0点, 还剩两个小时。

一个注定的不眠夜。

露天祭场约莫篮球场大,坐北朝南。

在今日之前,白岐玉从未知道罗太奶这外貌毫不起眼的“堂口”, 除了华丽开阔的室内,还有如此大的一方隐藏天地。

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约莫五平米大的圆台。

圆台下,是空置的篝火栏、黄铜祭品大盘, 以及两个形状奇特的、两米高的稻草人棍。

祭场的上空,层层叠叠的蒙着纯白帷帐。

从祭场八个角拉起,在圆台正中收束。

每一根主绳又分支出密密麻麻的细绳,绳上又垂下密集的络子与细帘。

络子的形状极其特别,像不断盘旋的螺旋, 像首尾相接的菱形, 又像扭曲的、被层层束缚的正在呐喊嘶吼的人棍。

这种络子叫“犁卟喀”, 是老萨满教里“善意的气”的意思。是道行十年以上的弟马, 一个一个用白绳子手工捆出来的。需要上千个。

而每一根绳子与绳子的交接处,用绘有繁复咒纹的黄油纸紧紧束缚着。

这样一种设计,看似松散随意, 实则每一根绳都像琴弦般紧绷。

夜风吹来, 会发出怨灵哭嚎般的悠长怪声,更奇怪的是, 看上去材质纤薄如丝绢的帷帐, 竟是纹丝不动。

从上空看,像诡黠可怖的巨型蛛网, 束缚着万千猎物的尸骸。

如果有人路过, 一定会极度惊诧自己的眼睛:院子里铺天盖地的纯白扭曲之物, 是地狱渊口倾泻而出的恶鬼之群吗?

而在压迫感与诡秘的圣洁感极强的帷帐下,地面的祭场,已经燃起了三圈烛火。

高低起伏的蜡烛以一种奇特的规律、奇特的非欧几何摆放着。

像同心圆,但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每一层“圆”都以诡异的曲折互相拼接着,与正上空的“犁卟喀”上下呼应,构成一张蛛丝与火的网,好似要把正中的“猎物”禁锢致死。

蜡烛们层层包围了这片土地,明明只是点点烛光,却如星河般将整个祭场的夜空燃亮,火光肆意而静谧的燃烧着,似乎在等候什么巨物的来临。

院子里是一片赤红火色,什么都是红的,像血雾污染了世间万物,天地只余红白黑三色,看久了,给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与不适感。

弟马们则一一披上繁复华盛的道袍,神情肃穆的穿梭于赤红与纯白的地狱汤火中。

无人抬头仰望,无人低头垂视,以一种奇妙的步伐,快速行进、离去,行进、离去……

像一只只工蚁。

他们的道袍样式很独特,不似任何一朝代的制式,脚踝到小腿,皆是束腿的款式,便捷之余不失庄严与神意。

而在他们手里的方形木质托盘中,则运输着今夜所需的祭品。

牛首、羊首、猪首,呈三角形态置放于祭场正中巨型圆台的正下方。

那只牛首大的出奇,像地狱之车的车头,两个人才能扛动,两只黑角狰狞霸道。

三大牲首左侧,白岐玉的衣物、照片、写有生辰八字姓名的黄表纸,以二十四根魂钉砸在地面。

三大牲首右侧,则是树根粗壮捆捆线香,正待点燃。

线香下方,是一人高的、小山般的血红馒头、金银元宝山、纸钱宝塔、香烟小塔。

以及看不出内容的一坛坛黏稠漆黑的液体,把“小山”围了一圈。

罗太奶堂口门口,印着“张强生畜”的两辆货车正缓缓驶来。

等候已久的弟马师傅们急急迎上去,把白岐玉和厉涛歌在农贸市场购买的东西卸货,短暂的清理后,快速运到祭场。

六个八字硬朗的壮汉扛着两半片羊、牛、猪,一一挂在祭场左侧、右侧、最后方的架子上,以铁钩钩起脖颈,自然地垂下。

远远望去,像一具具死亡已久的人尸,正在夜风中凄悲的飘摇。

最后,是两只大白公鸡,两只大黑公鸡,由一位地位较高的王弟马,左右手相持着,拎入祭场等候。

裴世钟和韩嫂一左一右的在祭场最外的庭院长廊处做记录,正小声询问一位弟马:“二神准备好了么?”

那弟马低声道:“秦师傅好了,厉小仙姑还在调试鼓和铃。”

韩嫂叹口气:“厉涛歌的消息呢?”

“暂时还没联系我们。”

“如果……”裴世钟犹豫的说,“0点前联系不上的话……”

/>“仪式照旧。”韩嫂严声厉色的打断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与此同时,主祭室里,罗太奶背对着白岐玉,沉声说道。

裴世钟已经把太奶的祭袍送来许久了,可罗太奶还迟迟未着衣。

与其他人相比,意外的更加素净的纯白祭袍,正静静地挂在衣架上。

此刻,她尚还不是“靖宗爷”。

她穿着粉红与翠绿相间的毛衫,俏丽而活力,脖子上是珍珠项链,头发也没有以米水梳起,短短的卷发随意的披着,能看出发根处泛白的灰发。

甚至,她还拎着手机自拍了一张,笑着解释说“如果失败了,这就是最后几张自拍了”。

白岐玉喉头一酸:“太奶……”

这是第二次,白岐玉见到普通老妇人一样的罗太奶。

主祭室里,似乎常年不灭的七彩琉璃宝灯也全数熄灭。

高高的供桌上数十位仙家雕像沉在黑暗里,幢幢黑影衬的三尺三点堂簿也阴森诡魅了起来。

而白岐玉,也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

见罗太奶背着他,他抑制不住的咬起指甲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他很难不去想失败以后的事情。

昨夜,“祂”又来找他了,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甚至,祂似乎察觉到了白岐玉要搞得小动作,但却丝毫没有慌乱之意。

祂在睡梦中——或者并不是睡梦——总之——祂紧紧抱着他,像抱小朋友一般的裹在怀里、胳膊里,让他从头到脚都陷在祂的身躯里。

那些滑腻的、单是触碰到便让人不安到发狂的肢干,从各个角度裹紧祂,整个室内、室外、甚至白岐玉觉得这片大地的阴影里都是祂。

祂说:“10月4日,你就可以随我离开了。”

“去哪儿?”

“履行我的诺言。”

白岐玉难以抑制的想到那个无法逃离的出租屋,然后惊恐发作。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浑身抽搐,所有的皮肤火烧般灼烧起来,后颈尤其疼痛到大脑空白。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不会求饶的。

他脑中空白的想。

这是我唯一,还能拥有的自尊了。

而祂是怎么反应的呢?

祂一点一点的舔舐他的脸,把泪水、眼中的光辉,还有痛苦舔去。

祂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白岐玉会怕成这样。

拥抱、亲吻,都没有反应,然后祂不得不点了点白岐玉的太阳穴——

白岐玉晕了过去。

这一场短暂的噩梦,他没能告诉罗太奶。

他仍心有侥幸,觉得祂在临死挣扎、不蒸馒头争口气。

他又十分害怕,如果说出了口,会不会一语成谶。

面前,罗太奶为他泡了一壶雨后雪青。

这是泰山顶霜降后的第一茬苗,清苦温润。

热腾腾的水雾在昏暗的主祭室升起,罗太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惨白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紧紧盯着白岐玉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了第二遍。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断今晚的仪式。”

“啊……”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小茶杯碰撞在木质茶盘上,氤氲出水雾。

“你在最后想一遍。水里,除了手机,没有东西了吧?”

白岐玉仔细又想了一遍,许久道:“没有了。”

“山上的痕迹呢?”

“……山上不会有痕迹残留的。”

“回到老国土局宿舍后要做的事情,记清楚了吧?”

“记清楚了。”

“复述给我。”

“……把所有的私人用品烧了。”白岐玉嗓音沙哑,“再……搬家,离开靖德。”

“还有。”

“太奶,一定要这样吗?他只是信仰了错误的东西……”

“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魂离开骨与肉,无关乎信仰。”罗太奶叹息,“这样,一切才能结束。”

白岐玉痛苦的动了动喉咙,哽咽的说:“我知道了。我会让始作俑者安息。”

“记住,只有这一次机会,才能让你完整。”罗太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重复第三遍,“无论发生什么——”

白岐玉与她一齐呢喃:“都不能打断仪式。”

甚至,靖宗爷亦上身叮嘱他:“祂与我们的不同,正如我们与你们不同。”

昏沉沉的室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靖宗爷一字一句地说:“仙有强有弱,善意的仙是好的执念,可惜坏的更多。”

“但祂……祂们本身,就是恶。祂们永远是恶。”

“永远不要怜悯祂。就像祂不会怜悯人类。大地不会怜悯海洋。”

“切记,切记……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能打断仪式。”

……

23点50分。

白岐玉沐浴完毕,浑身裹上泰山山土,躺在主祭室的层叠烛光中。

裴世钟与三个男弟马背对他站在阵法四角,脸上贴着白岐玉的四柱信息,巍然不动。

主祭室外,露天祭场上,靖宗爷气势巍峨的走向未燃的篝火堆。

白袍素裹,飞云广袖,在大作的猎猎晚风与爆燃的烛火中站定。

篝火旁,左右共二十四名弟马,已严阵以待。

为首的,俨然是秦观河和厉溪鸣。

他们全脸涂以斑斓诡魅的七色油彩,头顶萨满传统祭帽。

左侧男弟马高举武王鼓,文王鞭;右侧女弟马高举引魂铃,净水瓶。

同样华彩斑驳的祭袍,如大自然中最诡异艳丽的物,宛若地狱之口,与黄泉、天地引路的渡河人。

韩嫂在庭院口,敲响黄铜大钵。

一下——气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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