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地……”朱尔斯愣了一下, 看起来像是没想到西列斯会问起这个地方。
随后,他思索了一阵。
他说:“马尔茨的火车站,可以通往无烬之地的高尔斯沃。高尔斯沃就是无烬之地中, 人类聚集最多、最和平的地方。”
西列斯听见朱尔斯提到高尔斯沃,就意识到朱尔斯的确对无烬之地有所了解。
“我们那儿时常会有一些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商人、旅者停下来休息。我小的时候会过去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一些无烬之地的事情,不过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朱尔斯想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露出了一种带着恍惚的笑。
他接着说:“我听他们提到最多的,就是无烬之地中的种种传闻。我不知道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可能他们只是哄哄年幼的我。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条传闻。”
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说:“漂浮在天上的宫殿。”
“漂浮在天上?”多萝西娅不由得惊讶起来。
西列斯也不由得一怔。在他了解的无烬之地的信息里, 他还没听说过这个传闻。
“是的。”朱尔斯用力点点头,面部都涨红了, 看起来的确对这个传闻记忆犹新, 他说, “是一名探险者跟我说的。他举着手, 指向天上, 然后说, ‘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他的声音慢慢低弱下去,似乎陷入了那段久远的记忆之中。
隔了片刻,朱尔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快要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我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位探险者, 可能他只是跟我讲个故事罢了。”
西列斯对朱尔斯说的故事多少有些感兴趣,他问:“你是什么情况下,听他讲到这事儿的?”
朱尔斯愣了一下, 似乎是觉得这事儿无关紧要, 只是一个虚假的、口口相传的故事罢了。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
突然地, 他啊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那段时间里,我常去火车站附近玩,然后就碰见了从火车上下来的一位探险者。
“他当时扎着个辫子,不是康斯特公国常见的那种打扮,所以我一直盯着他瞧。他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然后就走过来。
“那个时候我个子矮,所以他就说,‘你为什么一直抬头看着我?’
“我说我只是没见过他这样的探险者。我问他是不是从无烬之地回来的。他说是的。他还说,我抬头看着他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他在无烬之地的事情。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一堆雕像,也是这样抬头望着什么。我问,他们究竟是抬头看着什么呢。
“然后他就说了那话。他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西列斯在一旁听着,心想,抬着头的雕像?
多萝西娅也津津有味地听着,隔了片刻,说:“真奇怪。他不是康斯特公国的人吧?如果是康斯特人,那么我们会习惯说,‘天上说不定漂浮着漂亮的宫殿。’”
朱尔斯琢磨了一会儿,不禁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他的话就像是一个外国人的话翻译过来一样。”
他看起来喜不自胜,像是突然发现了记忆中隐藏着的一个秘密一样,万分惊喜。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评价什么,只是转而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去吃饭吧。”
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便与他告别,离开了办公室。
西列斯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捏了捏鼻梁,心想,他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他对于朱尔斯刚刚的表现产生了些许的疑虑。
那是发生在十年之前的事情,并且朱尔斯一开始也说自己记不太清了,可是,为什么在想了一会儿之后,就能绘声绘色地表述出来?
甚至连那名探险者扎了个辫子都还记得?
那句“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在经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还会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的表述方式,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正如多萝西娅所说,康斯特人会习惯使用“天上漂浮着宫殿”这样的说法。
时间过去这么久,朱尔斯理应记不清那名探险者究竟说了什么。换言之,他也会使用“天上漂浮着宫殿”这种造句的方式,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康斯特人,自然会习惯使用自己的母语造句结构。
但是他却说了“天上有宫殿漂浮着”。他使用了那名探险者曾经使用的句子结构。
十年过去,过往的记忆仍旧熠熠生辉吗?
西列斯感到了怀疑。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说不定只是因为,那时候尚且年幼的朱尔斯,对于自己和一名来自异国的探险者的相遇记忆深刻,所以多年来始终不断地在心中回忆那个过程。
即便上了大学、成为学者,日常生活越发忙碌,于是很少回忆起年幼时候的事情,但是只要有人提及,彼时的记忆就会立刻鲜亮如新。
……西列斯希望是这样。
至于朱尔斯所说的这个传闻——抬头望天的雕像、空中悬浮的宫殿——在不知真假的情况之下,西列斯也只能当做是一桩奇闻,听过就算。
这个世界果真有种种奇闻。
有北方乐土、有腐烂的星星、有空中宫殿、有迷雾中的怪物、有隐藏在海面之下的文明废墟……他不禁想,相比之下,拉米法城就如同是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大浪打来,小船一瞬间便卷入风浪之中,人仰马翻。
西列斯枯坐了片刻,便起身,去食堂吃了顿午餐。下午,另外一节公选课也顺利进行。仍旧没有人挂科,这很好。
西列斯难得语气较为温和,与这群学生告别。
在学生们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站在讲台上,自顾自收拾着东西,然后听见几名学生在唉声叹气,生怕自己以后遇不到西列斯这般容貌英俊的教授。
西列斯:“……”
这群学生不是总在背后偷偷腹诽他布置太多作业?怎么现在开始留恋他的相貌了?
西列斯往那边瞥了一眼,感到了些许好笑。
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西列斯正打算离开,面前却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是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凯洛格,她的手中拿着一张折叠好的纸。
透过背面,西列斯看到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 “怎么了,凯洛格?”西列斯问,“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
“不,并不是,教授。”凯洛格的康斯特语言进步了不少,现在几乎不会卡壳,她说,“您还记得,您曾经问过我,阴影纪的神明情况吗?”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的。你推荐给我的书帮助了我不少。”
他仍旧记得那本《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作者詹·考尔德在其中大部分的篇幅里都像是在跟读者开玩笑,却在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后来的神”这四个字,把西列斯吓了一跳。
凯洛格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连连摇头:“不,那只是一本小书。”她将手中的纸张递给西列斯,“教授,我打算之后撰写与阴影纪神明历史有关的论文,作为毕业论文。
“所以我已经收集了一部分相关的资料,也从导师那儿得到了一些帮助。所以,正好能够将这份资料名单给您,希望也能够帮助您的研究。”
西列斯这下真切地吃了一惊,他说:“凯洛格,谢谢你,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凯洛格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教授,您也帮了我许多。是您让我收获了来到拉米法城之后的,第一份友谊,也让我慢慢与其他的同学熟悉起来。”
西列斯却想,尽管如此,凯洛格却已经帮了他两次——流浪诗人的作品,以及这一次阴影纪神明的相关书单。他想,凯洛格不会是因为他之前的请求,才特地选择了这个题目?
凯洛格说:“您之前问了我与阴影纪神明有关的事情,之后我也了解了不少相关的知识。我发现,阴影纪的神明是 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说到这里,凯洛格的眼睛闪着光,手指也不自觉缠绕着自己的辫子。
她说:“您知道吗,我本来就是因为阴影纪的神秘,还有那种未知的探索感,才想到要学习阴影纪相关的历史。现在,阴影纪的神明就像是……”
她琢磨了一会儿,仿佛她的康斯特语言又不怎么灵光了。
最后,她说:“神秘中的神秘。”
西列斯因为凯洛格这样的说法而不禁莞尔。他再一次向凯洛格道谢,并且希望她的论文一切顺利。
之后,他说:“还记得那本游记吗?那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探险者。”
“我记得。”凯洛格说。
“翻译已经完成了,很快就会出版了。”西列斯说,“伊曼纽尔先生十分负责。”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叹息。但是他不想让凯洛格牵扯进伊曼纽尔与阿方索的过去之中,那已经牵涉到许许多多人的死亡。
凯洛格惊喜地感叹了一声,然后说:“那真好。教授,游记里的藏宝图也会被出版吗?”
又一次听见凯洛格提及游记中的藏宝图,西列斯突然感到一些奇怪。他想,凯洛格说的藏宝图究竟是什么?
他问:“我听闻伊曼纽尔说,其中有提到无烬之地的一个秘闻。这部分内容并不会出版。但是……藏宝图?凯洛格,你说的藏宝图是什么?”
凯洛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迷惑,隔了片刻,她说:“之前我看到那本游记的时候,上面有几行字,提到作者听闻了一个藏宝图的下落,然后去找……就是这样。
“那个地点写得很明白,所以我以为……”
西列斯微怔,随后问:“那个藏宝图,游记中有说具体是什么宝藏吗?”
凯洛格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什么……什么城市?我忘记了,教授,我很抱歉。”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不,这没什么。”
他想,他似乎明白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去向了。在游记的翻译稿中,他并没有读到凯洛格所说的这些内容,那必定是被伊曼纽尔在翻译的时候删除了。
也就是说,伊曼纽尔认为这幅藏宝图,就指向了“不存在的城市”。他们一定会去往那个地方。
当然,游记主人弗雷德曼最后出现的星之尘矿脉附近,也会是他们的目标地点。他们应当会双管齐下,将两个地点相互验证。
……藏宝图。他想。
“不存在的城市”最初的传言,正是地图上的错误。人们认为地图上存在一个错误,但是却无法找到这个错误。而那个错误恰恰让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市被人为隐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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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在不久之前,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他曾经听闻贵妇说过,有人得到了比现存版本更为古老的无烬之地地图,那上面很有可能隐藏着“不存在的城市”的真正位置。
这幅地图,不就像是凯洛格所说的“藏宝图”吗?
可弗雷德曼去年就已经死了。怎么今年又有这样的地图突然问世?
西列斯感到这就像是一个阴谋。
而弗雷德曼最后浑身是伤,即便受到救助也还是在痛苦中死去,似乎也印证了西列斯的这个想法。
凯洛格问:“教授,那个藏宝图……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沉吟了片刻,感到还是应该将一切告诉凯洛格。这样凯洛格也能明白,为什么游记明明已经翻译了,却还是需要凯洛格帮忙。
于是,他将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事情大概说了说,没有特别细节与深入,但是能让凯洛格明白事情的始末。他请凯洛格帮忙翻译与那张藏宝图,以及弗雷德曼最后一次探险的部分。
凯洛格恍然大悟,说:“所以,现在,伊曼纽尔先生和您的朋友,那位民俗学的教授,一同去了无烬之地,想要找到那个宝藏?”
直到现在,凯洛格也仍旧认为那是“宝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希望找到事情的真相,让他们的同伴不要死不瞑目。”
“那,您……”凯洛格低声说,“您也打算去往无烬之地吗?”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后,他说:“我有这个想法。”
他需要进行调查、需要搜集更多的资料,但是……是的。他打算去往无烬之地。那个隐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的地方。他的朋友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往的地方。
西列斯不能说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而无烬之地显然十分危险。他十分有自知之明。
不过,他仍旧打算去一趟,起码是感受一下无烬之地的氛围——就当是外出游历。
凯洛格点了点头,她说:“请您将那本游记给我吧。我会尽快将那部分信息翻译出来,然后转交给您。”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请注意安全,教授。”
“我会的。”西列斯说。
他们一起去了海沃德街6号。凯洛格在楼下等了等,西列斯则上楼拿了那本游记,然后将其交给凯洛格。
“明天的俱乐部见,教授。”凯洛格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学期即将结束,西列斯本来是不打算在这个周五举办俱乐部的,但是赫尔曼·格罗夫周日就要离开拉米法城,去往无烬之地。
于是,他们便决定在周五的时候进行一次聚会,为赫尔曼送行。
为了这事儿,西列斯特地提前嘱咐了两名学徒,让他们在明天俱乐部的时候,多准备一些食物和饮料,让俱乐部成员们欢闹一番。
天气阴沉。西列斯目送凯洛格离去,然后回到了公寓内。他这回注意到一楼的客厅放着一个挺大的包裹,就走过去,瞧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就拆开看了看。
那是本顿寄给他的纸张,有厚厚的两大叠,起码有几千张。大小近似于地球的A4。
包裹中,本顿写了封简短的说明。他与印刷厂那边联络了一下,据说这批纸张在不同的出版社那儿都得到了不错的声誉,于是很快就要上市使用了。
而西列斯这边收到的,就是最后一批试用品,正好被本顿要过来,全都寄给了西列斯。
因为是特地交给西列斯使用的,本顿就想到了西列斯的首本小说《玫瑰的复仇》,所以,他就嘱咐印刷厂在纸张的右下角印上了八瓣玫瑰的标志。
这些交到西列斯手中的新品纸张,可以说是孤品中的孤品了。
西列斯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又因为本顿的郑重其事而有些感动。他将这些纸搬到了三楼,将其好好地堆在了书桌下,并且抽出了几张,试写了一下,仍旧感到十分满意。
他想,接下来的小说或许就可以写在这些八瓣玫瑰纸上。
西列斯在房间里坐了一段时间。没一会儿,空中就飘起了雨。等到夜色降临的时候,那变成了倾盆大雨。
这样的雨,西列斯便不愿意去食堂吃饭了。好在他之前有先见之明,特地准备了一些保质期长一点的面包,这个时候就随便吃了一点。
他心不在焉,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晚上的深海梦境。
他想,不知道诺娜怎么样了。
睡觉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获得的无烬之地相关的信息。
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乱七八糟的传言。
包括但不限于来自弗雷德曼的游记、《旅途之上》中的一些见闻、冒险小说作家阿维德·诺顿在小说家聚会上带来的那本手记、购买到的两份地图,以及其他一些零散的信息。
如果将范围限定在“不存在的城市”,那么他现在得到的明确线索一共有两条,一条是弗雷德曼游记中的“藏宝图”,一条则是此前商人兰米尔所说的,弗雷德曼最后出现的星之尘矿脉。
这两个都是明确的地点,西列斯可以在去往无烬之地之后,前往查 探一下。
后者更为安全。他这么想。
所以,他恐怕得问问兰米尔,那个矿脉的地点究竟在哪儿。他希望兰米尔能够如实告知,毕竟那个矿脉已经开采完毕,现在就是废弃的矿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