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这个世界的信徒践行着神明的理念与想法,而非沉浸在经文、祝祷、兴修标志建筑物等等规矩之中。
当然,也不能 说没有。比如树立雕像、记载神明与神明代行者的语录等等,信徒们也会去做这些事情。但是……总体而言,他们更倾向于实践与行动。
死亡的信徒就真的去崇敬死亡、艺术的信徒就真的去研究艺术、贪食的信徒就真的沉溺美食、梦境的信徒就真的整日做梦……
这个世界的神明信仰,宗教意义上的氛围并没有十分浓郁。
西列斯猜测,这很有可能与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着神明、超凡力量有关。人前显圣不再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技艺,信徒自己也可以做到,无非就是……掌握的力量比较少?
正如同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信徒都是些虔诚但不狂热的商人一样,许许多多神明的信徒曾经也都只是崇敬力量。
当然,在神明陨落之后,这种氛围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信徒的虔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扭曲成更为疯狂的模样。
因此,当琴多说那考古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惊讶。毕竟,很少听闻过往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神庙。
但也不是没有。即便过去的信徒没有如今这般疯狂,但当然也存在着偏激的信仰。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胡德多卡的神庙?”
琴多像是毫不意外西列斯能猜到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贝兰神庙。在一些古籍……以及一位胡德多卡的代行者的手记中,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本身栖息的地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有些意外地说:“胡德多卡……栖息的地方?”
琴多用一种敏锐的,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眼神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说:“人需要住所,神当然也需要。神的住所……”
“……神的乐园?”西列斯问。
琴多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西列斯·诺埃尔……先生,我突然对您刮目相看了。您从哪儿得知这个概念的?”
西列斯注意到那种不同寻常的语气,他思索了片刻。
面前这位探险者神秘而强大,掌握了许多关于无烬之地的信息,此外,他似乎也对与神明有关的秘闻十分了解。
西列斯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与他相处得多么融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想要从这位探险者的口中得知一些自己好奇的信息。
于是最后,他坦诚地说:“在一位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与其他人的谈话录中。”
他清楚地看到,当他提及李加迪亚的时候,琴多那翠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万分愕然。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后以某种莫名的、像是意料之中的语气说:“那恐怕来自贵族的藏书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是从卡尔弗利教授赠予他的那本书《诗人的命运》上,得知“神的乐园”这个概念;其中提及的李加迪亚信徒的谈话录,的确发生在诗人与一名贵族之间。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真够巧的”之类的话。随后他说:“那我真该感谢您的坦诚,您提供的这条信息对我有挺大的帮助。”
这下轮到西列斯感到困扰了。为什么这会帮到琴多?
不过琴多并没有解答西列斯困惑的意思。他只是说:“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的‘乐园’。祂的圣所,祂的栖息地,祂的……”
琴多斟酌了一下词语。他的康斯特语不错,听不出什么口音,十分标准。但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词穷了。
最后,他只是说:“……故居。”
故居。西列斯心想。这样的词语可真够引人思考的。那仿佛暗示着,神明曾经的确栖居于此,可旧神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
不过西列斯现在也没有和琴多推敲字眼儿的意思。他只是说:“胡德多卡的乐园是一座神庙,于是祂的信徒也同样建立神庙,以此……作为信仰的证明?”
琴多瞧了他一眼:“如果是我,我不会使用‘信仰’这样的字眼儿。说真的,如果你真的接触过胡德多卡的信徒,那你就该知道,他们只是将胡德多卡看作是他们的保护伞罢了。”
西列斯被琴多语气中的某些成分逗乐了,但是他忍住了那种笑意,只是平静地望着琴多。
那种平静几乎令琴多不自在起来。他像是没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于是略微困扰地、又不怎么乐意显示出这种困扰地,深深地看了看西列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说的也对。他们的确建立了不少神庙,作为对于贝兰神庙粗劣的仿制。”
西列斯想,这奇妙的语气,就好像琴多真的见过贝兰神庙一样。
不过……如果贝兰神庙的概念就如同深海梦境一般,是某个并非存在于现实,而是依托于神明力量而生的“地方”的话,那么,说不定还真的有人接触过。
正如西列斯在无意中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随后就被拉入到深海梦境一样。
尽管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普通人并没有西列斯这么高的意志属性。如果他们真的接触到了神明的力量的话……那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能问问,麦克劳德教授究竟在那个考古遗址里发现了……什么?”
他抬眸,与琴多对视了一眼,于是话语的末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夜色已深。随着他们的对话,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西列斯仍旧可以听见火车运转的轰鸣声。车厢晃晃悠悠,永不停歇。他望见对面的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在这种密闭的、安静的小空间里与某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交谈,这种情况总让西列斯感到轻微的不适应。
他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个问题,但仍旧难免在与琴多无意中对视上的时候,感到些许深藏着的局促。他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这一点。
不过,这或许就是来自地球的网络时代的人类,来到这个稍显落后的时代的本能反应吧。
这个时代人们的交流总是十分面对面的,即便写信都可以看出每个人字迹的区别。那并非网络时代——每个人的面孔都隐藏在别无二致的数据流之中。
相比之下,琴多反而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目光闪烁不定。他的瞳孔在车窗外偶然闪过的光线的照耀之下,会反射出十分复杂而璀璨的光芒。
他回答说:“已经坍塌的神庙里面,一些古老的纹饰、器物,尸体、骸骨……这些东西对那些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能帮助他们理清某个时间段的历史与过往。
“不过,对于我们而言……”
他做出了一个手势,大概是“探险者”“启示者”之类的意思。
“我们只需要关注其中的手稿、时轨、古董之类的东西。”琴多说,“而这些东西,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许许多多都已经被盗墓贼偷走了。”
西列斯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从一旁的背包里抽出来一本被细绳随意捆绑起来的手稿,递给西列斯,说:“这是在那个神庙遗迹中找到的一本手稿的抄本。
“我正是在得到了这本手稿之后,才会想到调查胡德多卡陨落的具体情况。不过,没想到……”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他伸了一个懒腰。
“你慢慢看吧,诺埃尔……先生。”他似乎刻意地,带着戏谑的意思,在西列斯姓的后面停顿了一下,但那种戏谑像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只会让其他人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张狂。
西列斯拿着那份抄本,轻声道了谢。
琴多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说:“我出去走走。”
在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带着点轻微苦笑,不禁捏了捏鼻梁。一名神秘强大、性情不定的启示者……真令人感到巨大的压力。
……这可不是他想象中的旅途开头。他真情实感地想。
在与琴多交流的过程中,西列斯始终正襟危坐,好像冷静到面无表情。但是他心里清楚,他对琴多的警惕有增无减。
琴多显然了解许多关于神明的内幕。而并不非常了解无烬之地的西列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那些探险者的常态。
可是,琴多为什么要对西列斯如此坦诚?甚至愿意将这份抄本交给西列斯阅读?
……说到底,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旁观到西列斯判定过程的男人?
西列斯垂眸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无法从琴多的表现中察觉出什么端倪,对方似乎对西列斯毫无了解。
但是偶尔,他说起西列斯的名字的时候,又带着一种奇妙的、戏谑而饱含深意的意思。
&nbs p;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琴多是为了胡德多卡信徒的事情,才去往拉米法城,那么他恐怕和黎明启示会没什么关系?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厨房的门口?胡德多卡难道与格雷森食品公司扯上了什么关系?那幅……用以欺诈食客的画像?
年初、神庙遗迹、与胡德多卡有关。
西列斯心想,他不得不想到那幅画像,因为那幅画像同样是在今年年初被埃尔加得到。
或许琴多就是因为知道这幅画像被贩卖到了拉米法城,所以才会特地来到康斯特公国?逻辑上,这似乎讲得通;可他又为什么会前往黑尔斯之家?
况且,西列斯现在出现在这趟列车上,是因为他选择了“拉米法-马尔茨-比德尔-黑尔斯之家”这条十分安全却也漫长的线路。
琴多为什么也选择了这样的线路?他显然可以挑选更为快速的路线,毕竟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同时也十分了解无烬之地。
西列斯多少有些不太理解。
此外,如果琴多真的与黎明启示会无关,那么黎明启示会难道并没有收到西列斯的信件,又或者,并没有打算参与解决这件事情吗?这似乎与黎明启示会给西列斯留下的印象不怎么相符。
……想了半天,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经实在是有些敏感。他意识到无数问题,却根本无法解答这些问题,只是徒劳地给自己的大脑增加负担。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转而观察起琴多递过来的这份抄本。
这份抄本得自一处已经荒废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的神庙。西列斯原以为其中的内容会是信徒歌颂神明、赞美神明的记录,或者其他与信仰有关的话题。
然而当他开始阅读之后,他却感到了些微的惊讶。
那并非来自于一位信徒。事实上,这份手稿的来源是建造这座神庙的工人。这是那名工人的日记。
这是日记的其中一部分,当然。其余的部分很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遭到了损毁,又或者是在发掘、考古,或者盗墓贼行动中遭到了破坏。
总之,这份日记较为零散地记录了整座神庙修建的过程,并且提及了几件令这名工人略微在意的奇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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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能是离开了,而这名工人忘了将自己的日记带走,于是这本日记就尘封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神庙坍圮、遗迹终于被发现,这本日记也就重见天日。
他们也有可能是被杀死了,不然这无法解释日记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庙之中——难道这些信徒就如此粗心,任由一份无关的日记在神庙中存放了这么多年?
西列斯思索着。这份日记出现在一座神庙之中,这本身就在暗示着什么。
西列斯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将这本日记通读了一遍。
由于日记的内容并不算多,西列斯一开始还以为他能很快看完。然而他最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
主要原因是因为,日记主人来自遥远的沉默纪,本身的文化水平也不算高,他使用的许多字词,让西列斯不得不思索许久,才能领悟到他所知的含义。这极大地拖慢了他的阅读进度。
不过,他最后还是感到,这一次的阅读是值得的。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琴多会乐意如此奔波,特地来到拉米法城寻找相关的资料。
日记中主要提及的特殊事件与相关征兆,一共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工人们在修建这座神庙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明显不属于胡德多卡信徒行列的人。
在日记中,这名叫做杜瓦的工人说,胡德多卡的信徒是十分醒目的,因为他们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并且喜欢走到阴影之中。他们厌恶太阳、厌恶白天,厌恶一切与道德、星辰相关的东西。
因此,在其他人来访的时候,这些陌生人就显得十分醒目。
杜瓦形容了好几种人,包括“看起来很胖的人”“看起来很瘦的人”“走路晃晃悠悠的人”。
西列斯琢磨着这三种人的身份——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商人?西列斯难免会想到格雷森食品公司那名大腹便便的比利,以及博林·埃尔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贴米亚法的信徒。
毕竟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农业还没有发达到让普通平民发胖的地步。通常来说,身材肥胖的人只有贵族以及部分商人这样,生活优渥的富人。
而很瘦的人,与贴米亚法的信徒对立,那有可能就是布朗卡尼的信徒?
西列斯如此猜测,但是很难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布朗卡尼的信徒会出现在胡德多卡的神庙之中。无论现在布朗卡尼信徒如何疯狂,在沉默纪,苦行与罪孽,听起来始终是完全不搭界的两位神明。
如果说胖人和瘦人,西列斯还多少可以猜到一些,那么“走路晃晃悠悠的人”,西列斯是无论怎么也猜不到了。
那也有可能是某个神明的信徒,但什么信徒会表现出这种情况?
第二类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特殊现象,就是在整个修建过程中,胡德多卡信徒的那种……令人奇怪的匆忙态度。
他们并没有要求工人们十分仔细、认真地对待这座神庙。相反,他们只是要求速度。
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用这种态度来修建一座献给神明的神庙?
就连杜瓦这位泥瓦匠人,都在日记中这么写:“雇主们不像是虔诚的信徒。他们花钱的态度也不如其他神明的信徒那么大方。”
吝啬但急迫的态度与情绪弥漫在杜瓦接触的所有的雇主身上。
到最后,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了杜瓦和他的同伴们。在日记中,杜瓦说自己今天工作的时候居然出了错,这可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情。
奇怪的访客和奇怪的雇主,这是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两种奇怪之处。
而第三类,则是杜瓦自己的见闻。他自己根本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只是将其随意地写在了日记之中,但是这一点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后怕。
明明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早已经是他无法插手的既定事实了,但是西列斯却仍旧免不了为那个时候的杜瓦感到担忧。
某一天夜里,杜瓦突然醒来起夜。神庙修建的地方乱得厉害,半梦半醒的杜瓦走岔了路,不小心来到神庙背面的阴影处。
月光在那一刻消融在神庙半抹阴影的后面。
杜瓦无意中瞥了一眼,瞧见一个人影倒在那儿。他打了个哈欠,迷蒙中以为是有人不小心跌在了那儿,于是就大声喊着那人。
一边喊,杜瓦一边往那儿走。那是寒冷的月夜,杜瓦觉得那人恐怕是冻僵了,毕竟那四肢都显得十分僵硬。但是走近一看,他意外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座人形的、仰面倒在地上,表情惊恐的雕像。
杜瓦一下子就吓醒了,他咒骂着为什么有人将这玩意儿放在这里,然后摇了摇头,转头离开了——在他们修建神庙的过程中,一批又一批神态各异的雕像运了过来,作为神庙的装饰物。
因此,见惯了雕像的杜瓦在那一刻,以为那座雕像只是运过来的雕像中的一件,被无意中遗落在那里。
第二日,杜瓦甚至特地提醒工头,让他找人去将那沉重的雕像运回来。
杜瓦的日记中,他特地记录说,在他提及此事之后,工头十分惊讶地望着他,并且问出了这样一个令杜瓦印象深刻的问题。
“杜瓦先生,所以,您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那片阴影吗?”
杜瓦茫然但确定地摇了摇头。
于是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恭喜你,杜瓦先生。您今天合该多吃点东西、少干点活儿才对。”
杜瓦完全没明白工头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将此事记录在日记中,并且颇为恼火地认为“那群上等人怎么也不愿意将事情说清楚一些”。
时隔百年,当西列斯阅读到这一段隐藏在岁月间隙之中的短小故事的时候,他不禁为杜瓦松了一口气,又不禁产生了更多的联想。
如果杜瓦真的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阴影,那他会怎么样?他会成为同样的雕像,还是说,会发生其他可怕的事情?
那雕像又是从何而来……?阴影、雕像,这的确有着十分明显的关联,但人类如果真的如此轻易就能变成雕像,那么修建神庙的过程中,怎么可能只出现这一座雕像?
难道那些被运过来的雕像……
西列斯正思索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砰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敲了敲西列斯所在包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