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会。”科林说,“不过,我感到当 初与您那一次谈话,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帮助。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相当清醒理智的状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起来,那一次的判定也对科林造成了后续的正面影响。
科林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这可能是属于您的某个……特殊的仪式。所以,即便我并不觉得难受,有时候我也会使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我希望其他人不会注意到我的奇怪之处。”
西列斯怔了怔,不由得说:“你非常细心。”
科林苦笑了一声,他叹了一口气,说:“这力量有时候也会让我感到苦恼。您知道我参加了擂台赛吗?”
“是的。我知道你已经进入了决赛。恭喜你。”西列斯真诚地说。
科林摇了摇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这是历史学会第一次举办擂台赛,许多人都没上心,据我所知,一些启示者甚至都没报名。他们没想到这会引起轰动。
“至于我,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相当平庸的人。而这份力量本身,曾经也长时间地让我感到恐惧。
许人们会觉得我十分强大,但是……在某些时候,我畏惧这份力量。
“我会使用这份力量,当然;但是与此同时,我却又抗拒。”
他喃喃说。
“……或许你可以换个时轨。”西列斯委婉地建议,“或许你可以不再使用恶罪使徒的力量。”
科林怔了一下,然后慢慢松了一口气:“是的……我的确应该这么做。不过第三走廊的任务仍旧需要完成,并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心态。
“说老实话,擂台赛好像让我出了名。原本我只是第三走廊一个普普通通的启示者,如今却好像成了什么大人物……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
他摇了摇头。显然,他并不想出名,也因此拒绝了许多人的招揽。
“但是你的确拥有了这份力量。”西列斯客观地评价说,“或许曾经你被这份力量污染,也或许如今你觉得这份力量带来了虚假的赞美。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属于你的力量。”
科林思索了片刻,他突然说:“您知道,我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上,挑选了什么时轨吗?”
“什么?”
“我的那把武器。”科林顿了顿,“一枚纺锤。这是伴随我过去一辈子的武器。”
“……那名恶罪使徒的武器。”西列斯说。
科林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又说:“而武器又要什么错呢?挥向受害者的刀,终究握在杀人者的手中。”他喃喃说,“……我明白了。谢谢您,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摇头,他说:“实际上,你自己也能想通,我只是给了你一些灵感。”
科林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但恐怕也并不认可西列斯的想法。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就干脆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科林,我十分好奇,第三走廊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工作……”科林想了想,便说,“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单独行动的工作,除了一些重要场合维持秩序这样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和第二走廊或者其他的部门合作。”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对这一点早有猜测,同时也旁观过一些第三走廊与其他部门的合作过程。
科林说:“针对不同部门的需求,第三走廊会有一位专门的对接人来负责安排名单;我们和第二走廊接触得多一些,所以第二走廊这部分工作,对接人也多一些,一共有三位。
“我通常与一位年长一点的对接人一起工作。我们称呼他为福雷斯特先生……他是个有点阴沉寡言的老人,不过我觉得他除了脾气不太好,工作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的确是福雷斯特的性格。西列斯心想。
……福雷斯特居然就是科林·莱恩的对接人。这个巧合居然已经不让他感到惊讶了,甚至感到了一阵平淡与轻微的乏味。
说真的,意料之中。
西列斯便饶有兴致地问:“一般流程是怎么样?第二走廊发来邀请,然后你们就跟着一起去吗?”
“大多数时候其实是轮班制。”科林老实地回答,“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第二走廊究竟什么时候需要我们跟着去。有的时候是进行什么调查,有的时候是为了抓捕那些作恶的启示者。
“这些工作比较复杂,而且随机性很强,无法确定什么时候一定需要我们,所以一般我们会分组分时间来安排这些事情。
“如果前一天事情就已经决定好了,那么对接人会提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并且给我们相关的档案资料,让我们了解信息。
“如果那一天没有既定的工作,那么我们会在第三走廊那边自行训练,需要我们的时候就可以立刻跟上。
“当然,一般排班会比较松散,毕竟第三走廊有相当多的启示者,我们也可以自己和对接人申请哪一段时间休息之类的。我们能按照工作的时间得到一些补贴。
“……差不多是这样。”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看起来你们的工作很看运气,并不是完全固定的。”
这么说着,他也注意到科林提及的一个细节,他说对接人会将这一天工作内容相关的档案资料给他们。那也就意味着,福雷斯特的确是可以接触到第二走廊的相关档案的。
……那些缺失的事件档案,真的是福雷斯特拿走的吗?十四年前那段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列斯垂了垂眼睛,遮住了目光中的若有所思。
科林点了点头,他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只是说:“的确。不过,这也可以补贴家用。我自己是个单身汉,但我知道不少人都指望着历史学会的补贴。”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说:“启示者也是一份可供生活的工作。”
“是这样没错。”科林低声说,“生活如此。”
他们又聊了一阵,关于历史学会、关于启示者、关于拉米法城。科林注意着时间,没多久就与西列斯告别。
他额外提及说:“我现在每周三和周末会来到历史学会,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的话,那也可以来找我。”
西列斯谢过了科林的好意,也并没有拒绝。
实际上,西列斯对这个周六就感到一些担忧。
他便在科林离开之前特地嘱咐了一句:“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这周六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即便在历史学会,我也希望你能注意安全。”
科林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历史学会这边的擂台赛是周六下午决出胜负;而诺埃尔纸牌大赛则是在周六晚上。西列斯衷心希望这两桩赛事能顺利进行,而非受到影响。
他没有继续和科林聊天,而是离开了历史学会,返回凯利街99号——在搬家到凯利街这边之后,他得承认,出行和日常生活都变得方便了不少。
琴多已经做好了午餐。出门的时候,西列斯和琴多说他可能会和格伦菲尔一起吃饭,不过琴多也还是将他的午餐算了进去。
“我特地这么做。”琴多解释说,“好像您也在陪我吃饭一样。而现在您真的回来了。当然,如果您没来得及回来吃饭的话,那我也会另外找个时间吃完,不会浪费。”
对此,西列斯多少有些惊讶。
琴多凑到西列斯面前,有点狡猾地说:“用这顿提前准备好的午餐来向您讨个吻,可以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失笑,“生活中的惊喜?”
“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多为您准备一点。而且,的确有除了午餐之外的惊喜。”琴多低声说,然后主动给自己领取了奖赏。
吃饭和之后收拾厨房的时候,琴多就和西列斯讲起了“午餐之外的惊喜”……也应该说,正事。今天上午他独自在家,收到了一些与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的信件。
“首先是来自房产中介的回信,关于洛厄尔街32号的那位单身女士租客。”琴多说,“他们说那位租客并没有怀孕,只是一位普通的独身女士。”
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他想了片刻,便说:“那或许这就单纯只是一桩巧合,玛丽娜·凯兰可能住在别的地方。”
琴多也点了点头,并且说:“如果玛丽娜·凯兰真的住进了洛厄尔街32号……”他想了想,不禁说,“那就真的太过于巧合了一点。 ”
“而且洛厄尔街32号是三月底的时候租出去的。”西列斯说,“那个时候玛丽娜应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这样的奔波对于孕妇来说也是很重的负担,或许那伙人不会这么做。”
琴多倒和西列斯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是,那不是正符合另外一位孕妇的状况吗?我是指这个时间。”他撑着下巴,思绪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您觉得,他们会让这两位孕妇住到一块吗?”
“的确有这个可能。”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洛厄尔街32号已经被排除了。不知道其他的32号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关于这个问题,就得提到普拉亚家族这边的调查了。我将不太好的事情说在前头,关于32号房屋的调查,普拉亚家族没能得出什么有效的结果,毕竟普拉亚的势力在这儿还是不够强大。”
琴多露出有点惭愧的表情,嘀咕着说他会让普拉亚家族的人们好好干活,争取在康斯特也如同在堪萨斯那般厉害。
/> 西列斯:“……”
他总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对琴多的下属们产生一丝怜悯。
琴多咳了一声,然后又说:“不过接下来就是好消息,并且也可以说是一个惊喜。”他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强调说,“巨大的惊喜。”
“关于达罗家族?”西列斯敏锐地反问。
关于达罗家族的调查,西列斯在过去一两天里也收到了来自自己友人们的信件。他们尽己所能地提供了知道的信息,不过和西列斯了解到的内容都差不多。
达罗家族在去年的时候早已经衰落,无力维持贵族的荣光。他们自异国而来,曾经在康斯特公国早期的那场战争中贡献力量,因此被受封为勋贵,但是那也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是的。”琴多回答,“您果然一下就能猜到。普拉亚家族那边一开始没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因此不得不翻找了更久远的一些记录,因此耗费了一些时间。
“他们主要是在马车行进行的调查。一些古老的汇票,或者按月按年结算的清单仍旧存留着,那会记录他们日常出行的情况。只不过这些资料都已经陈旧落灰,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
“在大概一两百年前,达罗家族也曾经是车马行的年结客户。不过最近一个世纪里,这个家族逐渐衰落,就做不到支付这样的大笔支出了。所以关于他们的记录大多相当古老。
“总之……那上面的确透露了一些信息。关于那个更久之前的达罗家族。”
西列斯惊讶而专注地听着。
此时他们已经吃完午餐,两个人一边在厨房里洗碗和收拾灶台,一边谈着正事。这一天拉米法城刮起了大风,一阵风猛地将厨房的窗户撞回窗框里,玻璃都颤抖了好一会儿。
“……似乎要下雨了。”琴多嘀咕了一声,他伸手将窗户关上,然后他才继续解释说,“当时达罗家族似乎与城内另外一个相当低调的家族有着密切的往来。
“许多记账的票据上,都同时提及了一个家族的名称——格雷福斯家族。”
西列斯怔了一下,几乎下意识说:“格雷福斯?”
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那位与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进行过漫长的谈话的贵族子弟。他这种与流浪诗人混在一起的行为,被家族认为是不得体的。
但是如今,他的名字却出现在这里,并且,成为了一个与达罗家族交往密切的家庭姓氏。
“是的。”琴多低声说,“我认为,克里莫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也或许是在这途中,分裂成了两支,一支就是我们知道的达罗家族,另外一支就是不为人知的格雷福斯家族。
“他们可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达罗家族决定成为康斯特公国的贵族,格雷福斯家族则决定往商业的道路发展,后者如今也的确成了有相当财产的商人家族。”
西列斯不禁默然片刻。他洗完最后一个碟子,将其和其他盘子叠放在一起,然后才说:“那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吗?”
如果不是格雷福斯的后人,那么西列斯很难想象,会有人以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姓氏。
……但如果真的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同时这个家族曾经还与达罗家族交往密切,那么西列斯就不得不考虑一种情况。
是这个家族在幕后操控着一切吗?
当达罗家族与格雷福斯家族各行其道的时候,或许这不仅仅意味着世俗道路的分歧,也同样意味着理念道路的分歧。
或许前者抛弃了信仰,而后者仍旧坚定信仰着神明——只不过,是从信仰露思米,变成了信仰“阴影”?
想到这里,西列斯感到一种漫长而无奈的寒意。
他不知道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至少他感到十分的悲哀。
“或许是这样。”琴多理解了西列斯的意思,“或许他们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同时也是这漫长的一个世纪以来的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擦完了台面的最后一块区域,就蹭到西列斯面前的水池这边过来洗手。他故意这么做,故意离西列斯近一点。不过在这之后,他就继续老老实实地往下说。
“对于达罗家族的调查,和对于康斯托克街的调查,这两者是同时进行的。”琴多说,“而当他们调查到最后,却发现两方凑到了一起。”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说:“康斯托克街和格雷福斯家族有什么关系吗?”
“那儿是属于他们的地产。”琴多没有再卖关子,“格雷福斯家族是康斯特公国十分厉害的地产商,他们掌握了拉米法城内的大片地皮。
“位于康斯托克街32号的兰斯洛特剧院,那块地皮也是属于格雷福斯家族的,只是其上的建筑物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被不停地买卖。
“顺带一提,关于凯兰家,他们也进行了一些调查。一个多世纪以前,这个家族曾经出现过一位非常著名的戏剧女演员。
“她成名之后就买下了兰斯洛特剧院——她正是在这儿出名并且受到观众们的追捧。不过,由于经营不善,凯兰家并没能因此成为富豪,反而在二十五年前不得不将剧院卖出。
“当然,凯兰家其实出过好几个知名的演员或者编剧,或者其他类别的艺术家。这些人似乎都是女性。
“这个家族恐怕在拉米法城内的艺术圈子里小有名气,但整体而言,除了一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位演员,凯兰家终究已经落魄。”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琴多也顺手关上水龙头,擦干了手。他歪过头,靠着西列斯的肩膀。他们一起静静地望着窗外。
隔了片刻,琴多继续说:“这么多的关联。”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恐怕真的是格雷福斯家族。”
而他们多么希望,那位曾经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与他们相逢的贵族青年,并非这些人的先祖。
“……还是得继续调查格雷福斯家族。”西列斯说,“既然他们是地产商,那么在拉米法城内安排一个不起眼的房屋来安置这些孕妇,也是相当方便的。”
琴多蹭了蹭西列斯的肩膀,像是在点头。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种方式没法让西列斯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开口说:“是的。或许达罗家族已经衰落,但是格雷福斯家族仍旧声名在外。
“格雷福斯家族很好调查,只是我们之前没意识到这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琴多也不由得嘲讽地笑了一声,他说:“如果真的是格雷福斯家族……那他们是在漫长的实验中觉得不耐烦了吗?所以他们看上了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脉的达罗家族。
“于是他们最终选定了布鲁尔·达罗。玛丽娜·凯兰是个神神秘秘的女人,而达罗家族却乐意让她与布鲁尔订婚……这说明,达罗家族恐怕也知道格雷福斯家族的意图?
“……或许,他们是想要借助这个机会,重新和有钱有势的格雷福斯家族建立稳定的交流渠道。这可真是……”
说到这里,琴多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心想,从布鲁尔曾经透露的口风,以及他们获得的种种信息来看,达罗家族似乎是个仍旧死板地怀念着过往贵族荣耀的家族。
……而那可能会让一些人乐意付出一切。
他静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低声说:“希望我们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希望,这场阴谋能在这个五月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