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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坟冢

挑中乌行雪的倒霉蛋, 正是他们第一个找到的“仙使”赵青来。

赵青来笼在袖里的指甲尖长,利如刀刃,落在石壁上都能轻而易举划出沟壑。

他挑乌行雪, 就是因为对方瞧上去矜贵清瘦,手无寸铁, 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赏风弄月的公子哥。公子哥连个挡风的厚布巾都没裹, 只搂着暖手炉,脖颈就那么敞着。

他只要在那脖颈上轻轻一划, 热血喷涌……

不费吹灰之力,一切就成了!

赵青来舔着牙,冲着那颈侧,劈手就是一下——

锵!

那声音响起时, 赵青来没反应过来。

已死之人, 反应总是要慢一些的。等他意识到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时——

他划向乌行雪脖颈的手已经没了。

张狂剑意之下, 乍开的万千锋芒如隆冬避无可避的寒风,扫过赵青来的身体。

他紧扎的厚袄四分五裂, 支撑身体的力道遽然一空。

赵青来双眸暴突,猛地抬眼。

乌行雪已经没了踪影, 此时挡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人。就见那人个头极高,长剑朝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抵, 扶着剑柄垂眸看着他, 冷冷道:“来。”

……

来不了了。

赵青来瞬间垮塌一地,吼叫声从粗哑变得尖利,犹如哨音,响彻整个墓穴, 带着浓浓的不甘。

不止是赵青来。

扑向那三个仙门弟子的人, 也被飞窜的剑意割碎厚袄。

仙门弟子利剑直刺出去, 却刺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凶意暴涨的人骤然坍塌,倒落在破布堆里。

他们被“点召”来大悲谷时,就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阴怨极深,煞气冲天,本该是人人惧怕的凶物。

可当他们七零八落地滚在地上,躯体青白僵硬,遍布斑痕。头颅转了好几圈,眼睛泛着红,竭力瞪张着……

众人又有些不忍心看了。

那毕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几个仙门小弟子年纪尚轻,表现得最为明显,脸色煞白地朝后退了几步,拎着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不知所措地看向出手的萧复暄。

医梧生是花家四堂长老,类似场面见得多了,退倒是没退。但他医者本性,还是不忍卒看。也下意识望向了萧复暄。

人间关于这位上仙的传闻其实不多,因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至邪至恶之徒。他不问福祸、不管吉凶,不会听见谁家的祈愿,也从不庇护什么。

他画像很少,神像也不多,大多都立在葭暝之野那种寻常人不敢去的地方。

其他诸如灵台众仙,画像、神像都带着笑意,春风拂世。

唯独他,不论哪尊神像、不论雕得像不像,神情永远是冷冷的,不带一丝笑。

也难怪百姓不爱在家里供他。因为乍看起来,寻常人家的聚散离合、生死悲欢,在他眼里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

就像此时此刻,他垂着眸,目光从长长的眼缝里投落下去,扫过满地残肢和头颅,扫过那些怎么也不肯瞑目的眼睛,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他扫看完,也只是抬了一下薄薄&#303

40;眼皮。

赵青来他们的尖啸声变得凄厉至极,在墓穴里回荡着,留下略带悲伤的尾音。

萧复暄对那尾音置若罔闻,他拢了剑意,还入鞘里。

那一瞬间,墓穴里的人几乎都感到了不舒服。

并非出于喜恶,而是锋芒太利,料峭凛然的那种不舒服。

就像斩杀过很多东西的刀剑,就算洗干净了沾染的血,裹上玉质的壳,再衬上温凉孤皎的月色,也还是没人敢碰的凶兵。

唯独乌行雪感受不同。

因为他手指抵着萧复暄的背,当赵青来他们垮塌在地,肢体头颅四处乱滚的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萧复暄微微侧了一下身。

那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小到连乌行雪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直到他看向残肢的视线被截断,再看不到那些不瞑目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萧复暄在挡他,让他看不到地上的那些。

这实在稀奇。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居然有人会挡一下他的眼睛。

而被挡住之后,乌行雪才缓慢地意识到,他确实不想看见那些东西。

或许是鹊都那场大梦改了秉性。他看见那些残肢头颅时,心里是不舒服的,就像他杀完阴物后,忍不了手上沾的血。

乌行雪静了片刻,抵着萧复暄的手指动了一下。

“萧复暄。”

“嗯。”萧复暄嗓音低沉地应了。

乌行雪前倾身体正要开口,却见萧复暄没等到下文,偏过头来。

那一瞬间他离得有些近,呼吸几乎落在鼻前。

乌行雪抿了一下唇,片刻后直起身。

萧复暄低声开口:“叫我做什么?”

乌行雪:“无事,话到嘴边,我忘了。”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薄薄的眼尾压出一道线条锋利的褶。

乌行雪看着他,轻声道:“那就……多谢上仙?”

“……”

宁怀衫和方储听到这么一句谢,感觉要死了。

***

那些垮塌在地的残肢并没有安静下来,一直在执着地挣动着,尖利的手指抓挠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还想再拼拼凑凑站起来。

仙门弟子听得寒毛直竖,搓着脖子,在身上翻找着。

“我乾坤袋呢?师兄你带了么?要不将这些、这些……”

高娥、赵青来他们的眼睛还转着,看着众人,嘴巴开开合合似有话说。当着这些视线,几个小弟子实在说不出“凶物”这种词。

“这些人都收进袋里?也不能就这么散着,要不也贴上符?”

“这可怎么贴?我也没带这么多符啊!”

之前那樵夫好歹还有整样,贴张符防他突然乍起作祟也就罢了。眼下这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肢体,就算要贴符,也不知道该贴哪一块。

小弟子好不容易翻出乾坤袋,蹲下身正要动手,却被其中一只断手猛地攥住。

“啊!!!”

他一蹦而起,拔剑就要把那断手弄下去。却听一道嘶哑声音响起来:“求你,求你了小师父……”

小弟子欲哭无泪,差点跟她对着求:“求什么啊,你你先你先把手撒开。”

那尖利&

#30340;指甲扎进他肉里,攥得极紧:“求你,小师父,我不能在这,我不能在这的,我真的有两个女儿,我真的有啊……”

那嘶哑的嗓音开始呜呜地哭。

听到这,众人才认出来,那是高娥在说话。

“我不能在这的,我得找人替我,我要回家的……”

“我要回家的,我要回家的。”

她头颅狼狈转着,地上另一只手爬得飞快,就近抓住一个人的脚踝。

被她抓的不是哪个仙门弟子,而是宁怀衫。

“哎你——”医梧生下意识要出声阻止。

宁怀衫的脸已经拉了下来,表情里透着一闪而过的凶相。

他毕竟是照夜城出声,尸山尸海里摸爬滚打过,没有仙门小弟子那些人性。

就见他手肘架着膝盖蹲下·身,舔着尖牙,笑得比凶物瘆人多了:“你可真是求错人了,这位大娘,别看我瘦就觉得我好拿捏了,我脾气很糟的,你若是敢让我脚踝破一点点皮,我——”

“求你,求你了小哥,我那两个小姑娘还等着我呢,她们很小的。”

“我男人已经没了,我要是不在,她们活不下去的。”

“这世道,她们活不下去的,她们真的太小了,求求你……”

高娥攥着他的脚踝说。

医梧生一步过来想要横插一手,却见高娥尖长的指甲已经刺破了宁怀衫的脚踝,鲜血顺着他突出的骨骼蜿蜒下淌。

他手指已经曲起来了,青色的筋脉透过苍白皮肤清晰可见。

明明蓄了气劲,却没有捏碎那只不知死活的断手。

不知为什么,他中途停了手,居然在听高娥说话。

“我就这两个孩子,她们是我的命啊,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用呢大娘?”宁怀衫突然出声,还是那种惹人打的腔调,“你已经死啦,已经回不了家了。你那两个丫头也注定活不下去。你这样的我见过,见得多了——”

他轻声道:“我娘当初也这么求的人,有用吗?没有的。”

医梧生刚巧听到这句,一愣。

宁怀衫蹲着,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利爪似的手指和发顶。

医梧生忽然想起来,数十年前见到这个小魔头的时候,他十三四岁,干瘦如柴,似乎随便一招就死了,唯有那双眼珠里透着一股倔强的凶意。

他当时心想:这是哪家的孩子,作孽走上歧途。

隔了数十年再看,这小魔头倒是没那么干瘦了,却还是单薄。蹲着的时候只有一团,明明满身杀意,却迟迟不落地。

或许高娥让他想起了歧途的起始。

“有用的,有用的,有法子的……”高娥不依不饶地哭着。

“呵,什么法子?有法子你能碎成这样?你看你们整天供着那些神像。现在哭成这样,哪个神仙理你呢?”宁怀衫道,“你现在又偏偏挑上了我,那我教你个道理,要么想办法活着,要么死就死了,别求别哭,认——”

“命”字没出,他被人从

后面踢了一脚。

不重,就是不重才惹他恼!

宁怀衫杀气腾腾地回头,看见了他家城主的脸。

宁怀衫:“……”

又怎么了嘛!

“话多,啰嗦。绷半天手也没见你动,起开。”乌行雪拿脚拨拉了他一下。

宁怀衫:“……”

“起不开,她赖在我脚上呢。”宁怀衫话语里有几分委屈,人让开了,脚还支着,供他家城主看。

乌行雪看着那尖利的断手:“你方才说有用,应当不是平白乱说的,我听听,怎么个法子?”

高娥立刻叫道:“找人替我!替我就行!”

她几乎是欣喜的,嗓音尖得破了音:“只要有人替我,我就能回去了。”

乌行雪问:“噢,这么笃定?是有人告诉过你这个法子?”

那几个仙门弟子一愣,心说是啊。生灵符也不是人人认识,常人被套进这阵里,变成凶物作祟,也多是在遵循本性——饿了,所以找点吃食。

就算下意识想找个替死鬼,也该是游荡在谷里,等一些倒霉的人来。

但这几个有些特别,他们知道伪装,知道出谷找人,甚至知道贡香味可以遮阴尸气,让人觉察不出他们凶变了。

这确实不像是出自凶物浑浑噩噩的本能,倒像是有人提点过了。

高娥:“有!有的,有的……”

她反应不如活人快,始终重复着这么几句。

众人立马问道:“谁?”

高娥轻声道:“神仙,神仙告诉我的。”

神仙?

乌行雪想起萧复暄说,仙都有过许多不得善终的神仙,跟云骇一样,那些神仙像后来也都被立在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仙墓。

所以高娥的这个答案倒并不令人意外。

但其他人没听到萧复暄的话,还是不解:“神仙怎么告诉你的,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神仙的?你见到了?”

“不是,不是的。”高娥说,“是托梦,神仙给我托梦了。”

地上的残肢听到这话,纷纷骚动起来,赵青来他们附和道:“对,我们也是,托梦了。”

他们七嘴八舌一说,众人知晓了大概——

这几个人被点召来大悲谷,就像被梦游一般,自己将自己挣得支离破碎,又自己将自己折进最后几个空置的童子童女像里。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们并不清楚,以为自己在做一场离奇的梦。

梦里,他们身在一座仙庙,盘坐在仙庙两边的龛台上,手里捧着香炉,就像真正的仙使一般。

他们跟着其他仙使一道诵念经文,忽然看见一道高高的影子跨过门槛走进来,对他们说:几位尘缘未断,挂碍不清,暂且当不成仙使。还得劳烦他们另请人来。

等替他们的人来了,他们就能回家了。

他们惊醒后,发现自己被封在童子童女像里。

那一瞬间的惊恐,死生难忘。

“那神仙是何模样?”医梧生问道。

这次,高娥他们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封过口,下过禁制。

越是下了禁制,众人就越是好奇。

但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作罢,转而问道:“那他可曾说过,

让你们寻什么样的来替?”

因为常理而言,这几个百姓想要找人替,在边郊寻几个孤寡老幼,再简单不过。也附和那神仙说的“尘缘了断”,何苦要冒着风险去仙门?

“说过,他说,庙里万事俱备,只是东南西北四方都缺了点仙气。”

他们料想,那仙气指的应当是仙门中人。但他们几个平头百姓,自然不敢找大弟子或是什么厉害人物,想来想去,最容易的还是那种刚入门没多久的小弟子。

说来他们运气还不错,一来之前出事的人家大多会去仙门求助,他们并不突兀。

二来,苍琅北域塌了,附近仙门的厉害人物大多出门未归、或是刚刚归来,顾不上。这才让他们捞到三个小弟子。

仙门弟子纳闷道:“那不是还差一个?”

高娥犹犹豫豫道:“能骗几个是几个,不行就……就之后再寻机会。”

“……”

小弟子们越想越后怕,脸都绿了。

医梧生表情也有点复杂。他瞥了一眼乌行雪,又看向赵青来,道:“那你怎么就挑了他……挑了程公子呢?”

都说了要找带仙气的人,在场的除了那三个小弟子,起码还有两个能挑。一个是萧复暄,一个就是医梧生自己。

就算萧复暄一看就不好靠近,这不是还有他么,他这会儿就剩一点残魂,真打起来,说不定还比不上那三个小弟子呢。

那赵青来眼光也是别具一格,偏偏跳过了他,挑中了最魔头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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