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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一零二

嬴政侧头,一双锐利凤眼转过来:“寡人以为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赵维桢轻轻勾唇。

她直视着嬴政的双目。

如今少年人长得已比师长更高了,赵维桢选择与他直视时,再也不需要下蹲或俯身。

二人平视片刻,赵维桢放缓声调:“我自然是早有准备,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对。

一句话足以少年明白赵维桢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责她想培养第二个“赵维桢”入朝为官,是真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维桢都不想成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少年国君甚至明白,赵维桢期待自己的回应。

于是他低了低头,颇为认真地说:“早在邯郸时,寡人就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赵维桢:“什么?”

嬴政:“同为年轻女子,为何夫人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而我的母亲却终日惶惶,总是毫无主意呢?你们二人年龄近似、出身近似,可在头脑方面却是大大不同。”

赵维桢:“……”

回想起邯郸的时候,赵姬还会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时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说:“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亦毋须承受母亲的指责和迁怒。”

说到最后,秦王罕见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赵维桢不禁动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

赏赐给她的封地、官职,都更来得真心。

但动容归动容,赵维桢脑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亲,王上。”她感激却也冷静道:“我至多也只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难得地笑了笑。

谈论起亲人的时候,他仿佛默认了自己并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荡荡:“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生活稳定下来,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会再无端指责我、放任我受人欺凌。阿母还会主动识字,问我在学堂上,夫人又说了什么关于秦国的事。”

赵维桢故意揶揄道:“这是我的功劳。”

她的语气跳脱,本意为玩笑。但嬴政却是重重颔首:“是夫人的功劳,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后并非生来聪慧,可她也能学着去上进。从惶惶妇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学。”嬴政说:“既是如此,我想,能为秦所用的女子,理应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国君说到此处,才收敛了眉眼之间的温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终于说到了自己的观点:“如夫人所说,夫人并非对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维桢:“……”

嬴政见她不说话,眉梢微挑:“怎么,寡人以为夫人会高兴呢。”

赵维桢还能说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深深行一礼:“孟隗谢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传统乃至当世生产力束缚的人,这点赵维桢早就知道。她敢不设限的办学,也是笃定对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从细枝末节方面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只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从自己母亲的改变中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赵姬啊,历史上不曾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面影响,甚而为了情人与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赵姬啊。

赵维桢当年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于心不忍罢了——同为女性,赵维桢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赵姬,将其视为弃子丢到一边。

最困难最危机的时候,赵维桢还为自己的心软而后悔过。

而仅仅是一名女性命运的改变,竟然能引起一名未来帝王的认知改变。

“无妨。”

嬴政看出了赵维桢的心情,也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绩来。只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赵维桢苦笑几声:“王上都说了,区区一个蒙学,十一二岁能看出什么来?”

满打满算十二岁蒙学结束,也就是小学毕业的程度,这还没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国君的认可,赵维桢也并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考入蒙学的女童,实际上只有三四个,而且成绩都不怎么样。

赵维桢无非是仗着知晓历史罢了,可她们呢。

她们只能靠天赋,必须比同龄的男孩子更聪明,更天才,更有主见,才得以杀出重围。

想要培养出第二个“赵维桢”,太难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

意味着会出结果。

“孟隗定会尽力而为。”赵维桢真诚道:“横竖要试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让孟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惮于用离间之道祸祸中原,怕不是要气到棺材板都飞起来。赵维桢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后她又道:“《礼记》有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以来皆如此。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景白白浪费掉。”

嬴政闻言侧目:“夫人这话,寡人不苟同。夫人还不到而立的年纪,仲父亦很年轻,怎就说到‘人亡’了?”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只笑。

就因为她还年轻,才要去试试。

也许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许他的儿子也不介意,但之后呢?总归赵维桢只有一个人,她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让秦国彻底现代化,填平男女差距。

但赵维桢还是想努力一把。

万一就能成呢?

“王上说的是。”赵维桢温言说:“不过我可不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死。”

嬴政猛然回头。

对上少年人锐利明晰的视线,赵维桢继续说了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比我与吕不韦更能胜任协助王上的职责。到时候我们不走,就显得多余了。天下之势不停变换,不会有人永远适合固定的位置。”

“秦国的朝堂历来如此,商鞅如何,张仪如何,白起、范雎以及穰侯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或者吕不韦,纵然自身不想,牵扯到各个因素也一定会成为秦国这辆战车的绊脚石。”

赵维桢真挚且诚实地解释:“所以,我才希望多多为秦国招揽一些人才,多多培养一些年轻的苗苗。”

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嬴政没说话。少年人稍稍蹙眉,一双凤眼里闪过几分复杂情绪。

这是他开始思考时的模样,从小就不曾变过。

与过去一样,赵维桢站在嬴政对面,耐心地等待他思索结束。

良久之后,少年国君才打破沉默:“夫人果然很欣赏韩国公子非。”

赵维桢:“怎么说?”

嬴政:“申不害之‘术’,意指驾驭、利用臣工的方法;慎到之‘势’,说是国君独章权势,凌驾于臣工之上。而夫人所言,便是公子非所谓国君之‘术’与‘势’的结合。”

这……

其实赵维桢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说的,无非是后世对封建王朝帝王之术最简单的总结罢了!只能说韩非属实是一名天才,能一言说中未来封建专()制制()度的要害。

“如此,寡人就更想见见这位公子非了。”嬴政感慨道:“能不能为秦所用,来了再说。”

“王上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赵维桢哭笑不得:“那就得看看,李卿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这位师弟,能料定对方的行动了。”

嬴政:“我若是公子非,我也会求春申君而非齐国。”

赵维桢:“倘若真是五国攻秦呢?”

嬴政嗤笑出声,没作回答。

…………

……

当晚,吕府。

烛火之下,吕不韦掂量着手中的棋瓮,听完赵维桢的阐述后,冷笑几...

声。

“攻秦就攻秦,到时候让不韦亲自会会春申君。”

他满不在乎道,一双温和清澈的明眸,因影影绰绰的火光而为阴影填充,看不分明。白日里谦逊文雅的一国之相,此时此刻展现出的却是不加遮拦的轻蔑和尖刻。

“不韦早就想看看。”吕不韦笑道:“同为送质子为王,究竟是春申君厉害,还是不韦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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