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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翌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春风催开了御花园的百花,馥郁的香气满宫城飘荡,适逢朔日,含元殿例行大朝会,从宫门到含元殿的大道两旁,百花杂生,蓊蓊郁郁,百官从花丛中走过,衣袂便沾满了香气,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经微眯着眼睛,在心里赋了诗,构了图,准备下了朝便付诸笔墨。

可今日的朝会,却注定要搅散这些大人们的诗情画意。

例行议完朝事,在宫人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前,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门下侍郎汤明钧,寒门出身,延熙六年进士,延熙十五年,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尚书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等三省长官平起平坐,实掌相权,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来,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长官外,第一位额外实掌相权之人,因此一跃成为寒门之首。

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无不以汤明钧为目标,举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动在其身边围拢,形成了隐隐与世家相对立的所谓“清流”一派。

这样一个人一站起来,再加上近日那件闹纷纷的事儿,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心头一跳。

而汤明钧一开口,果不其然——

“臣请议今春科考卢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从这一句话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门的侍卫,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听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们议论天下大事,便也觉得自个儿的职责也顶顶重要,当差时都站地笔直挺立,骄傲的大公鸡似的。

可今日,当差的侍卫小哥儿有点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头从东边挪到东南,再从东南挪到正头顶,午饭的点早到了,往日早该结束的大朝会,却眼看还是没个头儿,而含元殿里头,则时不时传出隐隐的喧哗声,有人声,还有哗啦啦不知道什么的声音——

总不会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会时,倒是时不时摔个花瓶,但摔过后又心疼,以致后来还特意吩咐,含元殿里不许放名贵瓷器,就放那体大粗苯的即可,摔起来响声大,解气,还不心疼。

而当今亲政后,倒是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儿了。

侍卫小哥想着往日趣事,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立马绷住了嘴,然后左右瞅瞅,发现压根没人发现他刚才的失态,右边儿跟他一起做门柱那兄弟,此刻两眼发直发绿,一看就饿地不轻。

唉。

——这得议到啥时候啊。

又在议啥事儿呢?

小哥正瞎想着,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从大殿里传出,悄悄一瞥,便见许多官员从殿内涌涌而出,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还推搡着,动着手。

哟,看来今儿阵仗是真大。

小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一边找那几位最显赫的相爷——果不其然,没见着人。

正如侍卫小哥所见那般。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员都退场了,接下来,则是只有宰辅级别的权臣们才能参与角力的场合。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帝师王铣、太尉卢攸,同平章事汤明钧,再加一个陛下临时硬要加入的中书舍人卢玄慎,总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从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据政事堂外当差的侍卫称,几位相爷一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门,而那位中书舍人卢大人,更是整夜未归,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这样的大阵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满城风雨,不知道多少官员家彻夜点着灯火,等着宫中或者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思索着这场动荡后的变动。

但这一切,都与乐安无关了。

大朝会吵吵嚷嚷的时候,乐安在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额头,生怕她是着凉烧着了才睡这么狠。

乐安当然没烧着。

正午,大朝会结束时,乐安才从被窝里露出头,伸伸懒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赶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妆,自个儿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她这么晚才起,晚上别又睡不着了云云。

“不会。”乐安头发被春石拿着,一扭头,便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却又扬起笑,对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想多了才会睡不着,但如今我心头无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会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脸不信的样子。

乐安也不再多说,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下午,宫中政事堂的大人们互扯头花时,乐安则又久违地出了趟门,打了整整一下午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间,果然如她所说,灯一灭,不久之后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没有冬梅姑姑担心的睡不着。

这一觉便睡到翌日清晨。

乐安醒来,外面还黑着,却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窗檐,抵达室内,她没有叫侍女,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撑开窗。

晨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个懒觉,今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着也耍不了的乐安,便只能安心待在府里,看书,不过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野史杂谈,传奇佳话,权当消遣罢了。

如此晃晃悠悠过了半上午,雨还未停歇,外面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倒是隔壁枕玉阁传来了声响。

没让侍女跟,乐安独自打着伞,行至枕玉阁。

便见风雨中,游廊下,聚着许多孩子,将其中一个少年围拢成团,而少年在带着孩子们读书,这次读的,则又是一首诗。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十来个孩子,整齐划一地背着诗,背诗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乐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声遮挡,那声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雏鹰试啼,幼犬初吠,声量虽还弱着,但却透着股勃勃的生气,无尽的希望。

乐安便撑着伞,远远地看着。

而那被孩子们围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她的身影。

他透过雨幕向她看来,似乎想要起身。

乐安却将手指放在唇前,随即摇了摇。

于是少年笑笑,复又坐下,继续带着孩子们背诗,诗背完了,又是应付无穷无尽个“为什么”的地狱时间,好在,这一次,“诗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再难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伟大的诗人。”

然后,他便细细地跟孩子们讲诗人的生平故事。

少时家境优越,敏而好学,志向远大,然却一生坎坷,仕途不顺,遭逢战乱,最得意时,也不过八品言官左拾遗,且也很快因触怒君王而遭贬谪,晚年漂泊寓居,最终,终老于一叶江舟之上。

这个故事太长太复杂,涉及到官场、皇权、战乱等等,哪怕少年已经简化再简化,孩子们仍旧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不过,最简单的事还是能听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讲诗人因上疏救人而触怒君王,从此君臣离心,然而诗人仍旧心忧家国后,有个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给他大官做,他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啊?有用吗?”

什么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语逗笑,少年笑着轻轻捶了孩子的脑袋瓜儿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吗?若天下事都只能由大官来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顾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诗人,需要像诗人一样的很多很多人来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处的周遭,眼见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尽自己所能,能改变一分便改变一分,能发出一言便发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没有用啊!”还是那个孩子,还挺犟嘴,“写诗有什么用?做不了官,当不了权,人微言轻,写再多诗,说再多的话,该听的人也听不到!”

这番话,听着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顿了一下,更不用说其他孩子,听罢,也有人跟着嚷嚷起来。

“就是就是!我娘还天天说呢,说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却一到晚上就点灯,费油!看着就闹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说了也没用!”

这话一出,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那孩子的娘怎么连公主府点几盏灯都操心。

还有孩子说:“咱们这里可是公主府哎!多点些灯怎么了?”

少年看着孩子们笑闹,等到渐渐平息下来,才看着那个发问的孩子道。

“你觉得诗人操心无用吗?”

那孩子狠狠点头。

少年笑笑,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觉得,今日背的这首诗也无用吗?”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诗人写下诗,固然可能传不到当时的当权者耳里,可是,你觉得,该听的人——只是皇帝大官那些当权者吗?”

孩子眼神迷茫。

“——当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

“只要话说得对,就没有什么该听的人和不该听的人。有些人听不到没什么,但总会有人听到,就像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皇帝听不到,大官听不到,但与他同行的人能听到,黎民百姓能听到,而多年之后的现在——”

“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后指指在场所在孩子,“我们所有人。”

“——都能听到。”

“如此一来,你还觉得诗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意义吗?”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诗人不操心,便写不出这流传千古的诗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连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理,都无人知晓理会,个人所作所为,或许微小,或许在当时不为人所知,但雁过留声,人去留名,无论美名骂名,微名大名,人在这世间活着,便会留下痕迹,便会造成影响,那么,又怎么可以说,不在高位,便不需忧心,人在微时,言语便没有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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