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十二月某日10点左右
宁县光荣福利院职工宿舍6楼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一个大约6岁左右穿着淡蓝色小棉袄的女孩,背过身站在福利院宿舍六层楼道的楼梯角,她正用两只并拢的冻得通红的小手捂着脸扯着嗓子大声喊出倒计时数字,因为只有这样的音量,和她一起玩捉迷藏的两个小伙伴才能够接受到指令。
她每念出一个数字,嘴里都会冒出一团白色的雾气,是年十二月,才刚入冬的宁县平均气温只有不到6摄氏度。
今天应该是周六,这个点的太阳多少有了一些温度,大人都集中在福利院的一楼围绕着一颗巨大的榕树活动,这颗海拔高达20余米的榕树足足有六层楼高,树顶比福利院职工宿舍大楼还要高出一截,据说这棵树是1921年7月1日为庆祝共产党成立而种下的,现已经是古稀之年,它所处的方位就在这个俯视图为“U”字形福利院的凹槽中间。
男人们穿着一身自己最得意最派头的行头聚众抽烟吹牛皮,女人们则摆着五六张麻将台,她们嘴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手上搓得五迷三道,数张亮黄色或亮绿色的印有少数名族头像的1角钱、2角钱的命运,就在一阵阵女人的喋喋不休中找到了各自归宿,被塞进五颜六色的棉袄兜子里。
围绕在闹腾且充满活力的男人女人周围,是第二类人:老人。
大约四五十位老人们安安静静一字排开坐在“U”字形福利院的右侧“竖线”,他们穿的是福利院统一配发的全身暗蓝色的棉帽、棉袄和棉鞋,唯一的不同是胸前印的名字和编号。
这些老人的脸以及手背的皮肤就像久晒的腊肉腊肠的表面,发皱发干,锈迹斑斑,颜色甚至还不如它们鲜红,这群高龄的老人几乎都可以和中间那颗大榕树称兄道弟。
他们当中有些盘着腿,有些拄着拐,还有个别老人正颤巍巍地用舌尖润着薄薄的白色烟纸,满心欢喜地为吞云吐雾做准备工作。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来到了这里,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生理或心理原因导致无法和子女共同生活,被子女寄养到这里,每月定期支付一笔生活费给福利院代为照看,传闻中在光荣福利院的六楼还有个精神病怪老头,所有住在这里的大人都叮嘱小孩千万不要接近他,即使有经验的看护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总之,这第二部分的老人和前者略微不同,属于有家难归。
活到这个年纪,很多事便看得更开阔,这些老人相互之间没有过多言语,各自以最舒服的方式用身体吮吸着从天而降的暖黄色光芒,也许心里正和上帝或者老天爷就自己还剩余多少日子在讨价还价,也可能他们和平时一样,在已经有些混沌的记忆中回顾自己的一生。
在这群老人的正对面大楼里,有第三类人:小孩。
大榕树左侧是光荣福利院的职工宿舍楼,一共6层,每层12户,每户都是标准的1室1厅1卫1厨,说是职工宿舍,其实至少有一半是对外招租进来的社会人员。
此时正在六楼玩捉迷藏的三个小孩就来自其中的604户。三个小伙伴规定好藏身区域只能在六楼,否则就听不见数数声了。
“……二十,十九,十八,十七……”那个小女孩还在大声地倒计时。
“你就躲到这上面去,她肯定找不到。”年纪稍长的哥哥对弟弟说道,他们两人此时躲到了父母的卧室,哥哥指的方位是房间朝南方向的电视桌柜,再后面是一扇窗帘,打开窗帘便能从六楼看到整个光荣福利院内院全貌,由于窗户距离房间地面高度不足一米,为了安全起见,父母用电视机柜挡在这个窗户前,并把窗户锁得严实,还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足以隔绝光照的素色窗帘。此时哥哥用手指的方向正是这里,他的意思是让弟弟爬上去,藏在窗帘后面。
“可是好高,哥哥我爬不上去。”弟弟这会儿还不到1米2,着急的说道。
“这好办,我抱你上去。”哥哥说着便蹲下身拖着弟弟的脚往上举,弟弟也配合着借这股力使劲往电视桌柜攀,还真上去了。
“时间不多了,快躲到窗帘后面。”哥哥用带有命令的语气说道。
因为体型瘦小,弟弟掀开窗帘后往里挪动,他的身体刚好可以进入桌柜上电视与墙面之间的缝隙,弟弟的背后就是老式的“田”字形黄漆木质的玻璃窗,窗户后面什么也没有,而整面窗户仅仅依赖生锈的倒L形铁制锁扣,往常这锁扣是往下扣紧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锁扣是松动的。然而这一切,已经爬上机柜躲在窗帘后的弟弟根本没有注意到。
“你小心了。”
哥哥悄声地对弟弟说道,然后帮着把凌乱的窗帘整理好,复回原样,就像根本没有人上去过一样。
冬天的太阳,属于光荣福利院的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