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雁门城外的一个小亭子里。这是我再次见到顾安后,脑海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出现,彼此杳无音信的十二年后,我和顾安各自的小孩竟然在上同一个兴趣辅导班,我的儿子六岁,他的女儿五岁。
我站在教室门口目送儿子进去,然后准备转身离开,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左后方的顾安,虽然那么多年没见,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看见我同样怔了怔。
“爸爸再见!”他女儿清脆的嗓音响起来,他也只是木讷地回了句:“嗯,再见。”一门心思全在我的身上。
“晓舟?”
“好久不见。”我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性,从很小的时候认为这四个字只会出现在小说、电视剧中,到一晃眼的三十几岁,终于明白,这四个字在现实生活中多么常见。
时间过得太迅速了,仿佛印证了很多年前写在本子上的那句“看林花春红,看逝川流光”。
辅导班来送孩子的家长很多,我和顾安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便往辅导班外面的路上走了走。
明明只是可以简单打个招呼,找个借口离开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留下来,心里好像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
可是一时间里,大家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他尬尬地开口:“你的小孩长得真高。”
“他爸高。”很平常的对话,但是到了我和顾安这里感觉怪怪的。
他略带尴尬地笑了笑,“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一直都在A市吗?”
“没有,孩儿她妈工作调动,我们搬来没多久。”我们彼此的生活已经充满了自己的另一半,所以哪怕在跟对方的对话中,也会很自然很不经意地提到另一半。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没多久,奉子结婚,你呢?”
“大概十年了吧。”我们谈话的期间,顾安的右手一直在摆弄他的钥匙扣,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偶尔,我们的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碰在一起,于是两人只好莞尔一笑,以便化解当下略有些尴尬的气氛。
“挺好的。”顾安突然回了我这三个字,让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是啊,我们之间除了残存的那些记忆,还剩些什么呢?
可是就是那样一些记忆,来得像大海的潮水一样汹涌,几近把我冲走,遗憾成美,得不到的永远在脑海里有着幻想的美。
2
我和顾安是大学同学,没有多么惊心动魄的初见桥段,而是平平淡淡地在第一堂班会上相识。他是一个有些内向的男生,说话声音有些小。
而我的性格外向,于是在下面瞎起哄,“后面听不到啊!”
那一年,我们还是少年,阳光从窗外照进教室里来,我们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是阴影。他转过身子跟后座聊天,然后不经意间看见了我,冲我微微地笑,我只觉烈日当头,处处繁花。
我和他开始偷偷地约会,傍晚的时候去我们学校周边的公园里一起划船。湖水平静,船身却微微起伏,我和他在船头面对面坐着,船里还坐着许多人。
他们在讨论天上的那个痕迹是什么,我也好奇地向天上看过去,顾安对我们一众说:“是月亮,上弦月。”
“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我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首诗,顾安与我相视一笑。
晚上我们一起在公园里散步,我饿了,很想吃东西,但顾安却一直口口声声地说不饿。后来我几乎有些生气,对他大声地说:“我们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他这才很局促地说了一句:“好。”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公园里没有什么吃的,只有糖炒栗子,他问我吃不吃,我点点头说:“好。”
“四十五块。”时至今日我还能记着糖炒栗子的价钱,是因为顾安涨红而又局促的脸,他从兜里掏出了仅有的四十块钱,然后脑门儿上都冒了汗。
眼尖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赶紧从包里拿出钱来,“我这有。”殊不知,我这样的举动仍然伤了顾安的自尊心。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我们的零花钱并不宽裕,谈恋爱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我想玩的项目有那么多,顾安也不想扫我的兴,可玩了一圈下来,他发现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所以才硬撑着跟我说不饿。
没想到一包糖炒栗子竟然这么贵,真是拮据又愉快的少年时光,我至今仍记得他窘迫地挠脑袋的样子。
后来我们也没有再继续那些重金的恋爱项目,而是玩起了小文艺。比如他知道我喜欢向日葵,于是在我们教学区的楼顶上用花盆为我养了一棵向日葵。
并且还用纸板写上了一行字——晓舟的向日葵。
虽然只是一个还没有发芽的大花盆,但他牵着我的手上去的时候,仍然感动得落了泪,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涉事太浅,那一刻我那么想嫁给这个为自己种花的男人。
不顾一切的,永远追随。
向日葵仿若我们的“孩子”,我们每天下了课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教学楼的楼顶上去为它浇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时光那么纯粹而又快乐。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月之后花盆里终于发芽了,嫩嫩的,小小的,那么脆弱而又勃勃生机,我们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后来那个幼苗越长越大,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是一棵杂草。
而我们的向日葵,自始至终都没有长出来。
3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和顾安在小路上都不约而同地笑了。那可真是只有少年时期才有的好时光,觉得未来遥遥无期,觉得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悠闲度日。
还记得在学校教学楼的那个天台上,他握着我的手,为我唱了那么多歌,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我们悉心呵护的、未长出来的向日葵,一切都那么令人充满着无尽的希望,哪怕最后迎接我们的是飘渺深沉。
“向日葵没长出来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我们可能走不到最后了?”我问了顾安这个一直以来我想问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关系也确实是在向日葵彻底死亡之后急转直下的,那个在土里烂掉的种子,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一棵花哪能说明什么啊。”
“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顾安欲言又止,“哎呀,不记得了。”
是啊,都是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我现在提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啊。经过时间的磨砺,现在的顾安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内向无言,瘦弱单薄,而是变得成熟有度,开朗善谈。
此时,我和顾安已经走到了小路跟大路的交叉路口,我们站在路沿石上,有风吹来,可又仿若万物静止,言语多余。
我看着顾安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漏跳一拍,所以急急地别过头去,可是年少时候的那些感情却在我的心里万马奔腾。
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种动情的感觉,见到心爱之人的那种紧张和激动,心跳加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这样的感觉是爱情专属,可是步入婚姻十年以上的人都会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感觉。
我和我的老公傅衍泽相亲认识,觉得彼此合适,竟也这样走过了十年,不再新鲜,归于平淡,这才是每个人都认同的婚姻法则。
我也从来没有质疑过这样好还是不好,或者是对还是不对,只不过当婚姻里的平淡乏味积累得多了,就仿若一只困在心底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心里横冲直撞,哪怕它看起来乖巧安静,那也只是掩盖住了一时的焦虑。
4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身上如同火烤,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顾安那张温文尔雅的脸。
我知道我出现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我已经是他人的妻子,是孩子的妈妈,可是现在心心念念的竟然是初恋情人。
倘若不曾有今天的见面,或许我还不至于让这份情感如同荒原大火,熊熊燃烧,可该死的我们为什么又相见了呢?
就在这时,傅衍泽洗好澡上床来,他躺在我的身边,习惯性地将我揽过去。我能看清楚他脸上的毛孔,以及下巴上的灰色胡渣。我们离得太近,鼻子几乎都贴到一起,然后几乎同一时间,我们很有默契地将眼睛闭上。
接着,他又换了个姿势,平躺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他又想跟我讲他白日里发生的故事了。
他很喜欢在晚上上床之后跟我讲一些事情,声音不大但是满怀热忱,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有些喑哑,我们静静地躺在黑夜里。
我原本不希望他打破这份静谧,可是今天我竟然觉得他的低声耳语很刺耳,我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忍住没有跟他说:“喂,求求你闭嘴吧。”
这是一句很伤夫妻感情的话,能不说还是不说吧,可是我和傅衍泽之间还有感情吗?
当我闭上眼睛回想的时候,发现我们吵过很多次,发现傅衍泽身上有一些缺点,他从刚结婚的时候就说要改,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改,是我一直默默忍受。
刚结婚的时候他身材有型,但是现在也渐渐变了样,有时候我会摸着他的小肚子,跟他说一句:“减减肥吧。”
“天天跟客户喝酒呢,哪能减得下来。”结了婚的这些年,傅衍泽的事业倒是渐渐有了起色,不过有朋友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我,男人有钱就会有歪心思,让我好好防着点,不能像我现在似的心这么大。
“他要是真想,我哪能防得住啊。”我半开玩笑地跟朋友说起这样的话,但是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和傅衍泽明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很亲近的人,但是很多时候又会觉得彼此那么陌生,好像从未相识下一秒就要分开,如同房间里用旧了的那块地毯,上面都是褪了色的花纹。
——第二天,我接到顾安的电话,他问我周末有没有空,那一刻两人似是心照不宣,我知道这是他找我的私下约会。
“有。”脑海里明明想着要拒绝,但是话已经先一步出口。
他约我到A市最贵的西餐厅吃饭,他说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也没能请我吃点好吃的东西,现在有能力了,算是圆了年少时候的一个梦。
“晓舟?”老公傅衍泽突然喊我的名字。
“啊?”我应答着,然后回头找寻老公的影子,只见他急匆匆地从客厅赶到厨房里来,“你在跟谁打电话,你没闻见饭都煳了吗?”
我赶忙把电话挂掉,“哎呀,没注意。”
傅衍泽皱着眉头注视着我,似乎察觉出了我哪里有些不对劲。我心虚地别过脸去摆弄饭菜。
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句话——我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5
可是一转眼我便换起了礼服,卧室里那张很大的床上除了灰色的床单上放了两只枕头,其余的地方都被我的小礼服扔满。
傅衍泽问我找衣服做什么,我谎称要参加同学聚会,他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秘密让一切变得更为刺激,我像是执行特别任务的卧底去赴了顾安的约会,怕被人看见,所以我们分开行动,只是到餐厅里的包间会和。
那日的月光倾泻,满地银霜,我坐在出租车里路过A市的拉默湖,湖边灯火温馨,仿若珍贵水晶。我的心里紧张而又激动,犹如万千游鱼曳尾,湖水再不能平稳静默。
那一天晚上天上下着小雨,滴滴答答的,地上有一摊一摊的水迹,我推开包间的门进去,看见窗边站立的顾安,身形挺拔如松。
我关上门,将伞收好,装作很自然地跟顾安说了一句:“来得这么早啊。”
顾安上下打量着我,“你今天真美。”我一阵恍惚,顾安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内向羞涩的男孩子了,这些年下来,他早已变得应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
我看着他将身上的定制西服穿得妥帖至极,就连帮我移板凳的动作都霸气优雅,我的心再一次被击到了。
我们没有面对面而坐,而是坐在了桌子的一侧,顾安坐得离我很近,他将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手指不自觉地收拢,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他握住了。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一如当年,可是我却像握了一块仙人掌一样,被上面的刺扎得隐隐作痛。
“顾安你干吗,你快放开我。”
“不,晓舟,从再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这么做了,就让我握一会儿。”是谁说过的,只要不重逢,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此刻的顾安不仅仅是顾安,而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只是现在的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诸多束缚。
我没有说话,思绪万千,顾安顿了顿,又接着跟我说:“晓舟,以前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净化我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望着一片平静的湖面,让人静心。”
我没有打断顾安,也许你所认为的,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所以我始终没有破坏掉在你心中的那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