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陌敲了敲被酒迷晕的脑袋,正努力睁大眼,试图驱散那层迷蒙,好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女人冷不防回头,那一刻像极了电影里的慢动作,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卿陌心跳如雷。
而女人的长相也随之映入眼帘,标准的瓜子脸,眉如月,眼如杏,神态之间偏向冷淡。
见了他后,难掩失望,转眸间又化为打量和戏谑,伴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卿陌好像看到了冰消雪融的场景……
他想,自己定然醉得厉害!
突然,杨妍朝他跑来,卿陌眼神微闪,呃……但对方的目标似乎是自己身后的……老头?
路过他的时候,杨妍因为要借道,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本来应该说“Excuseme”的。
男人半扬的嘴角弧度僵住,然后,克制又不太尴尬地放平。
杨妍小步跑到年轻的金发教授身边,开始用流利的英文与对方交谈。
卿陌听完全程,才知道她是莫斯科国立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这儿交毕业设计。因为前些天跟另外一个教授去圣彼得堡采风,所以错过了DL。
原本那个金发男人是不接受的。
但她说自己提前联系过他,并说明了情况,而他也是同意了的。
微醺的金发男这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向她道了歉,又欣然接过画板。
两人交涉完毕,金发男折回酒吧,女人大步离开。
很快,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时,一首《甜蜜蜜》放完,又响起《光辉岁月》的前奏……
他想,今晚老乡可真多!
卿陌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遇见,没想到第二天会在画展上又一次看到她。
彼时,杨妍正在替一位华人同胞做讲解——
“背景油彩用色大胆丰富,奔放艳琢,线条勾勒粗中不忘细,细里略含粗,光和影的处理也很到位。”
同胞问:“既然是油画,为什么要选古琴这样典型的中国风元素?这架古琴占据了画面正中的区域,这是一个非常center的位置,单调的用色与浓墨重彩的背景看上去非常不搭,整个画面看上去极不协调,显得倒洋不土。”
杨妍不慌不忙:“那您知不知道这幅油画的立意是什么?”
“不是《静》吗?”画作的名字,标签上都有。
“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心起时,琴音可平之,心平时,琴音可舒之,奏琴抒怀心方静。由此可见,琴和静,其实是有关系的。佛家讲究心外无物——无论背景如何繁杂,无视外物,心如止水,此乃真‘静’。所以用琴入画并辅以浓艳的背景色彩,以此形成鲜明的意境对比和强烈的视觉冲击,来表达‘静’更深层次的内涵。”
对方很快被这一通玄妙高深的解说征服,不停感慨这是一幅绝世好画。
杨妍松了口气。
卿陌却摇头失笑,心说,真是个小骗子!
……
最后一门必修课结业,杨妍不出意外拿了A。
一星期后,双证到手,她离开莫斯卡,却并未回国,而是做了一直想做却没有时间做的事——旅游。
从莫斯科到西方的雅典——佛罗伦萨,那里有色彩鲜艳的墙壁,深绿色百叶窗在柔风中簌簌作响。
她打扮成电影里常见的落魄画家,穿着最简单的衬衣牛仔,用画笔当发簪随手束起长发,在文化广场最醒目的地方竖起牌子,为光顾的客人画上一幅素描,来赚取一天的面包钱。
偶尔是单身女郎,偶尔是男女朋友,运气好还会遇到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拄着拐杖,穿上西装礼服,宛若近现代油画里走出来的绅士与淑女。
像……《傲慢与偏见》的男女主角。
杨妍在佛罗伦萨待了两个月,她喜欢那里永远明媚的阳光,高高的蓝天,还有浮散的白云。
某天清晨,她在阳光中醒来,已经很久没用过的微信蹦出一条消息。
她点开——
妖妖灵:【恭喜毕业!浪了两个多月,该回来了吧?】
妖妖灵:[图片]
妖妖灵:[图片]
妖妖灵:[图片]
妖妖灵:[图片]
重庆火锅、北京烤鸭、大盘鸡、咸水鸭……全是吃的!
妖妖灵:【就问你馋不馋】
杨妍:【加个碗,马上到】
八月底,杨妍回国,航班降落在云南丽江。
古城环山绕水,夜晚星空明亮。
杨妍去了黑龙潭公园看日出;背着画板骑行去束河镇;吃遍当地各种各样的特色小吃;用笔描绘山的轮廓,写意水的温柔;雨中漫步青龙桥;在莲花寺俯瞰片片青檐屋瓦……
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
她想起某日在酒店前台随手翻到的一本旅游画册,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这里的风不带苏杭让人靡靡醉醉的香熏,只是一味清爽地吹,吹成一眼美丽的风景、吹出一城清雅的人。”
九月中旬,作别彩云之南,杨妍又踏上漫漫丝绸路。
狂风漫卷,驼铃叮当。
这里没有潺潺流水、巍巍高山,只有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到处都是滚烫的黄。
但敦煌不一样,他是彩色的。
释迦、文殊、普贤、观音、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满壁的五颜六色,满眼的色彩斑斓。
行至玉门关外,站立月牙泉边;踏上过鸣沙山,冥想在雷音寺。爬上石壁中间的悬栈,凭栏远眺,只见沙丘绵延,天高地阔。
杨妍听见旁边有游客在念石碑上刻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十月,杨妍回到宁江。
三年了……
小公寓蒙了灰,物管费欠了小一万。
站在熟悉的地方,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
原来,那些她以为刻骨铭心的事,早在时光长河中被无声掩埋;而那些她以为会念念不忘的人,也逐渐模糊了面孔。
半个月后,杨妍在一家画廊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绝对自由。
十一月,叶灵、杨妍、袁静三人重新聚到一起。
“多久了?”袁静扶着高脚杯,眼中雾气朦胧。
叶灵:“三年。”
杨妍微微一笑,抿了口红酒。
袁静看着她的侧脸,有些怔愣,“阿灵,你说三年了这家伙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皮肤也跟以前一样好,不像我,眼角都长皱纹了……”
如今袁静已经是公司Manager级别的高管,拿着六十万年薪,早就从那个狭窄的loft公寓搬到了位于三环的大平层。
袁父袁母也都留在宁江定居了,一边享受养老生活,一边照顾晚晚。
叶灵顺势望去,然后仔细端详,不得不承认,杨妍的状态确实好到让人嫉妒。
可能这就是拥抱诗情画意的女人和普通女人之间的区别吧。
杨妍去洗手间,叶灵也一起。
两人站在盥洗台前,叶灵压一泵洗手液,状若不经意开口:“你出国之后,段飞来家里找过我。”
杨妍一顿,“哦”了声,再无下文。
叶灵就知道她已经彻底放下了。
“没事,”她擦干手,抬头,在镜中与杨妍平静的目光短暂交汇,叶灵笑了笑,“一会儿的甜品想吃舒芙蕾还是提拉米苏?”
杨妍微笑:“一个真正精致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碰任何甜品的,谢谢。”
“喂!你什么意思啊?说我不精致咯?”
“看看你肥了一圈儿的小肚子,还跟精致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是个孕妇!孕妇!”
“OK,那勉强算一个……精致的孕妇?”杨妍挑了挑眉,笑容抱歉,“不过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叶灵:“?”
一路笑笑闹闹回到餐厅,谁都没再提起那个人。
段飞早在两年前就结婚了,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现在孩子都一岁了。
往后,他对杨妍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擦肩而过,相顾不识。
稍晚,除了叶灵,杨妍和袁静都喝了不少。
离开的时候,袁静十分坚持她来结账:“嗝……以前都是你们请我,现在轮到我啦!卡在这儿,刷……立马刷!”
一出大门,冷风直往领口灌。
袁静前脚被现任男友接走。
唐献北后脚也到了,叶灵招呼杨妍上车:“先让老唐送你回去。”
“不了,时间还早,我打车就行。”
“好吧……”叶灵也没勉强。
回去的路上,她安静得有点过分,只一个劲儿盯着男人侧脸发呆。
唐献北笑了:“怎么这样看我?”
“……突然觉得咱们能走到一起,然后到现在还没分开,挺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
当初多少人在背后议论,说什么“闪婚”也容易“闪离”。
唐献北不是不担心,但他更相信只要努力,不难经营好一段婚姻,也相信叶灵会是他生命中对的那个人!
“你说如果当初,我们没遇到……”
唐献北:“不会有这样的如果。”
叶灵:“为什么?”
唐献北笑了。
我遇见你,就像风遇见雨,大地遇见阳光,黑夜遇见黎明——
都是注定!
——正文完——
番外之杨妍:
“叮……叮……”闹铃声吵醒了杨妍,她坐起来,抻了个懒腰。
唰——
白色的窗帘被拉开,阳光顽强地钻进室内,抖落满室金黄。
十一月的晴天,舒爽不躁。
洗漱,换衣,吃早餐,化妆,出门,刚好九点半。
画廊不远,穿过两条马路就到,步行只要十来分钟。
路上,杨妍接了个电话,和她约好看画的一个收藏家提前到了,如今等在画廊里,同事正帮忙接待,催她赶紧过去。
杨妍有些着急,不由加快脚步。
踩着最后几秒绿灯小跑通过人行道时,突然一阵刺耳的鸣笛伴随着急刹声响起——
她感觉自己倒下了,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
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卿陌急忙踩下刹车,但还是晚了……
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挡风玻璃上慢慢下滑,在他白色的跑车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莫斯科那晚,酒吧门前,背着画板的女人……
卿阳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闭着眼睛,摸索,挂断。
不料打电话的人似乎很有毅力,手机铃声一直在室内回荡。他终于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恼怒地摸出手机:“喂——”
“什么?……撞到人了?!严不严重?!要现金?……大概多少?”
“好……好……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去取钱,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卿阳睡意全消。迅速穿戴整齐,开车到最近的自助银行取了十万块钱,然后直奔第一人民医院。
卿阳赶到的时候,就见一向稳重的大哥双眉紧蹙,嘴角微抿,白色的衬衫上大块干涸的血渍,正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与担忧。
“哥……”
就在这时,医生开门从里面出来:“左手骨折,轻微脑震荡,总的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有点轻微贫血,要好好休养。”
半小时后,杨妍醒过来。
鼻尖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入眼一片白茫,刺得她眼睛生疼。
下意识伸手去挡,才发现左手没有知觉。
记忆逐渐回笼——人行道,白色的跑车,急刹……
“不要担心,你左手刚做完手术,现在麻药还没过。”陌生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杨妍侧头,男人英俊的面孔映入眼帘,似曾相识。
“你撞了我?”
“抱歉,我会负责的。”
“……哦。”
杨妍要留院观察一个周,期间,叶灵和袁静都来探望过她。
傍晚,红霞满天,杨妍吃过护工送来的晚饭,到楼下散步。
她很喜欢这个小花园,里面的植物明显被精心养护着,生机勃勃。
清风徐徐,花香盈鼻。
杨妍闭上眼睛,嘴角缓缓漾开笑容。
突然,一阵嬉笑声吸引了她的注意。抬眼望去,只见一群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儿正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一个孩子正朝她的方向奔来,两条小腿迈得虎虎生风,右手高举一张A4纸,还回过头奚落追不上他的小伙伴儿:“就是不给你们看!来抓我呀……略略略……”
由于不看路,闷头撞上杨妍小腿,一个趔趄,坐了个屁墩儿。
杨妍赶紧用右手把小家伙拉起来:“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小朋友脸蛋儿红红:“没、没事……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但是以后记得看路。”
“知道了。我给你看我画的画,好不好?”小朋友把手里的A4纸递到杨妍面前。
很是郑重的模样。
她接过来,只见上面画了个女孩儿,戴着帽子,身上穿的是蓝白条纹病号服,笑得很开心。
线条简单,甚至歪歪扭扭,人也只是两个圆圈的简单组合,拼凑成上半身和下半身,但是蜡笔涂成的天空很蓝,小草很绿。
小朋友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豆子,就住在我隔壁,但是最近几天她很不舒服,医生叔叔来看过她很多次,她妈妈也哭了,但是她还没好起来,所以今天不能和我出来玩儿……”
杨妍摸了摸他光秃秃的小脑袋,语气温柔:“很快你的好朋友就会好起来,到时候你们又可以一起出来玩了。”
……
卿陌从公司离开,直接乘电梯下到停车场,开了辆黑色宾利直奔医院。
那辆白色的兰博在撞到杨妍的第二天就被他停到了车库最里面,以后多半是要落灰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太阳只剩半张脸挂在天边。
卿陌推开病房门,顿了顿,又退回两步,仰头看了眼房号,没走错。
人呢?
他去前台问值班护士,两分钟后,提脚朝楼下花园走去。
杨妍看着面前缠着自己教画画的小家伙,忍不住想,现在的小男生都这么黏乎了吗?
不过还蛮可爱的。
“姐姐……姐姐……你画的小鸭子好好看!能再画一个我吗?”
杨妍逗他:“可是姐姐手受伤了,怎么办?”
“画画是用右手呀,又不是左手!而且你刚才还画了的,现在也一定可以哦~”
“……”现在的小孩儿不仅黏乎,还越来越不好骗。
“呐,纸给你,你可以画在背面,还有笔……”说着,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反正就一起塞过去了。
杨妍叹了口气,“好吧。”
“噢耶!姐姐真好!”
“你该叫我阿姨。”她转身走到椅子上坐下来。
小男孩儿屁颠屁颠跟着:“哥哥说了,漂亮的阿姨要叫姐姐。”
“……哦,你哥哥还挺聪明。”
“是呀,我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
杨妍拍拍自己的腿,让小家伙趴好,然后把那张A4纸翻过来,铺在小家伙背上。
“要画个你,是吧?”
“嗯嗯!”用力点头。
“行。”杨妍右手握笔,那就画个小时候的你,光着屁股蛋子,哇哇大哭……
越想越乐,嘴角不自觉上扬。
卿陌刚赶到花园的时候,只见鲜花堆围中,黑色的铁质长椅上,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腿上趴着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
她右手握笔,正低头在小男孩儿后背铺开的纸上专心画着什么,嘴角上扬,目光狡黠。
夕阳余晖斜斜洒落,为她镀上一层金色光芒。
她就那样坐着,双眸微敛,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唇角带笑,一阵风拂过,吹乱她的长发。
卿陌就这样静静立在一旁,看呆了。
他又想起莫斯科那个雪夜,她回眸的刹那,好似误落人间的精灵……
心跳如雷的感觉再次席卷,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令他兴奋不已。
他想,这是喜欢上了吧……
应该是的。
易醒晨昏易醉人。
几十年后,当卿陌白发苍苍,记忆也逐渐退化,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在一个温柔的黄昏,夕阳余晖,大片鲜花盛开,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此烙印在了他心头。
从此,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成了他一生道不完的情、逃不开的劫……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