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带着她们穿过没有长草的空坪地,沿着坪地旁边的坡往下走。坡旁是一圈弧形的青石板台阶,萍萍踩着台阶一蹦一跳下去了,堂妹也跟在后面跳。陈萱萱看着面前透着青光,被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不知道为什么,脚悬在半空中,半天不敢落。在迟疑间,不禁回过头去看那个空坪地,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坪子的中间有个木牌坊,牌坊的下面,有一个头上缠着青花布头的男人放了一担谷子,靠在石柱上歇凉,那人坐在地上伸长了腿,用手里的草帽扇凉。
萍萍和堂妹两人走到了台阶中间,见陈萱萱半天没有跟过来,催促着叫道“快来呀!快来呀!”陈萱萱来不及多想,也跟了过去。走下台阶后,陈萱萱才惊奇地发现,这个不长草的空坪子是一个高高的、用石头砌起来的台子,下面这面墙用方方正正的青石码得整整齐齐。她问萍萍:“这是什么?”萍萍说“我妈她们叫月台。”“月台是做什么的?”萍萍回答不上来,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可能是看月亮的吧!”三人都觉得有道理,不然怎么叫月台呢?肯定是看月亮的。
到了月台下面,陈萱萱见有口井,井一点都不深,还没她们三小孩子高,井口用长条形状的青石砌得方方正正,她们去井里舀了点水喝。喝完水在一旁玩,陈萱萱见井旁还有另外两个池子,清澈的井水咕噜咕噜往外冒,依次从井里流入下面那两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浅水池子。陈萱萱从没见过,问“这里是做什么的?”萍萍说“好像是洗衣服的。”“你们就在这里洗衣服?”萍萍回答“是啊!我妈说以前的人就在这里洗衣服的。“以前的人?”萍萍继续说道:“对啊,以前的人。现在家里有自来水了,所以不用到这里来洗了。”
以前没有自来水,人们靠这口井过日子,家家户户煮饭煮菜、洗衣服、洗马桶都指望它,为了避免把井水弄脏,就在外面砌出了两个小池子。陈萱萱仿佛看到了在那两个小浅池里,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洗青菜,她们正在说说笑笑干着手中的活,不时走来一两个肩上挑着木桶的男人或女人来挑水,听到说笑,也加入她们们的话题,话越聊越精彩,等到桶里的水舀满了,还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挑水回去做饭。老一辈的都说“井水越喝越旺”,陈萱萱以前小,不信。长大后再到桐花磥,看到那口井干涸,井底的淤泥比谁还要多时,有些话才不得不信。
井边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先前在舅公屋门口看见过。池塘中间有一蓬枯黄的荷叶,一些干枯的荷叶被风折断,半挂在茎上,半落入水中,只有几只细小的莲蓬还执着地坚守着,不肯落水。陈萱萱心里想着,要是现在是夏天就好了。正当她盯着枯连蓬发呆时,萍萍她们又要走!
萍萍把陈萱萱们带到了一个很大、很高的房子前面。迄今为止,陈萱萱都没忘记初次见那座房子时的印象,那种震撼与没落后给人的萧条与遗憾感,一直到陈萱萱长大都没有忘记。
宅子门前有两头石狮子,石狮子立在两个刻花雕字的石墩上昂首挺胸。宅子是整块的青石做成的墙基,前面是平滑而齐整的青石铺就的宽敞地面,台阶也是光滑而平整的大块青石板,台阶下有条排水渠,渠底和渠壁也是青石的。整个宅子都用围墙砌了起来,一眼望去很是气派。
走进去后,发现屋子保存得十分完好,不漏雨,不倒墙的。前屋后院也都扫得干干净净,光从正大门看,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如果不是里面的荒凉与昏暗诠释着一切的话。后面才知道周氏后代每年还对屋子进行打扫修葺的缘故。
屋子里面绝大部分都已经搬空了,里面空空如也,偌大的宅子,只有不多的几间卧房还摆着老床和椅子,其余仅剩了光秃秃的四面墙,幽暗之余还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大概是能用的东西后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些没用的什物在老房子里。
透过天井和庭院依稀可见当年模样,雕花的窗子也可让人一窥当年辉煌的历史。看着雕梁画栋的窗户,不得不让人感慨古人生活的精致与讲究,同时也让人觉得精致得近乎奢侈。那些门窗和石头上的雕刻,靠匠人纯手工打磨,少说也要耗费数年的时间与心血,不知道花费了一个人多少时间与气力?而在没有机器的年代,那些光滑平整,大小一致的青石,又是如何被切割出来的呢?大概是那时候的人,从事某一行,一干就是一辈子。而现在很少有人能够静下心来用一辈子去打磨一样东西。
陈萱萱莫名地觉得这里悲戚,而且有点发冷。萍萍却兴奋地说“里面很好玩,我们最喜欢在这里捉迷藏。”她指的是村里其他小伙伴。
陈萱萱随便走进一间房,觉得里面的空气莫名厚重。像是积攒了许许多多老故事,所有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事情,都被刻录机似的印了下来,经时间的层层累加,愈发地多,愈发地重。这是老房子的可怕之处,它的空气里凝聚着过去住的人的影子。
陈萱萱很快觉得,眼前的这个房间不是空的,那儿摆了一张床,床边不远处是一张桌子和一个女人梳头用的妆台。一个少妇像是生了气,坐在梳妆台前,一只玉腕举着梳子闷闷梳头,别过身体不理身后面站着的男人。而那位穿着华丽锦缎褂子的年轻男人,绕到美丽的少妇跟前,牵了牵她的衣袖,对那位少妇说着好话,弯腰陪着笑脸道歉。
萍萍她们兴致勃勃地从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两人追追打打,嬉笑跑闹。而陈萱萱却觉得身上冷,很不舒服,于是对萍萍她们说“我头好昏,要回去了。”萍萍她们见陈萱萱走,也跟了过来。走出那座宅子后,陈萱萱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自己好冷,而且想睡觉。
当晚,陈萱萱们住在桐花磥大舅公家里。晚上陈萱萱和堂妹睡一张床,睡到半夜,陈萱萱的下巴突然被什么猛然狠狠打了一锤,不由吃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是堂妹睡觉发梦魇,打了陈萱萱一巴掌。陈萱萱很不喜欢同她一起睡,因为她晚上睡觉不是打就是踢。睡一头时,是用巴掌,分开各睡一头时,是用脚蹬,而且不管是巴掌还是脚蹬,力道都绝不在小。尽管很不愿意,可大人们总喜欢让陈萱萱们睡一起,和堂妹睡的每一个晚上都过得既委屈又战战兢兢。那时候年纪小,不会反抗,其实心里不愿意就应该向大人说明,就应该拒绝不合理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陈萱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大人们都起来干活了。陈萱萱睡起来依旧觉得很累。揉着惺忪的眼皮,抬着沉重的眼皮扎好头发后,昏沉沉蹲在屋外的水沟旁刷牙。刷着刷着,突然“哇”地一声,呕吐起来。从肚子里倒了很多水,堂妹在一旁看到后,很欢快地跑到舅公屋里,逢人就说“快看快看!有人吐了!吐了!”一边带着萍萍去看陈萱萱呕吐物,一边露出鄙夷的神情。
陈萱萱原本就没什么精神,吐完就更虚弱了,懒得同她儿计较,随便刷完牙,找了个小板凳坐着休息。奶奶和舅婆听到后,走了过来,问陈萱萱哪里不舒服?陈萱萱说不知道,就是浑身没力气。奶奶问陈萱萱吃了什么东西?陈萱萱说就昨天中午和晚上吃了饭,还有给的糖。舅婆问她白天去了哪些地方玩?陈萱萱老实交代去了小坡、月台、下面的池塘,还有老屋里。舅婆一听,脸色突然凝重,没有再说话。
奶奶叮嘱陈萱萱以后别乱走,那个老屋不要进去了。陈萱萱也只是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因为虚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问为什么。舅婆转身进了屋,萍萍和堂妹待着无聊,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过了一会儿,舅婆从屋里端出来一碗东西,让陈萱萱喝下去。陈萱萱看到是一碗黑色的汤汁,热乎乎地还冒着热气,碗底沉淀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渣滓。舅婆见她有些犹豫,说“喝了这个就好了。”陈萱萱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当陈萱萱把碗递给舅婆时,堂妹和萍萍走了过来,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堂妹想当然地以为大人又背着她给了陈萱萱什么好东西吃。等舅婆和奶奶一走,堂妹就冲上来质问陈萱萱“你又吃什么好东西了?”陈萱萱摸不着头脑,说“没吃什么。”堂妹愤愤不平道“你撒谎,我刚刚都看到了!”“刚才是我不舒服,舅婆给我喝了点药。”堂妹还是有些不信。
这时萍萍叫了起来,对陈萱萱大声说道“哈!莉莉讲你早上起来吐了,脸白得跟鬼一样,带我过来看!你的脸真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耶!”说完,又边说边学呕吐的样子,“莉莉说你是这样子的,哕……哕哕……”堂妹满脸尴尬地看着陈萱萱,陈萱萱偏过头去,当没看见。当天吃完中饭,奶奶就带着她们回去了。
时隔多年,桐花磥的模样也在记忆中慢慢淡去,直到有一年,正在读大学的陈萱萱睡在学校宿舍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空空的、黑黑的、只摆了一张床的房间里,四周显得很诡异。梦中的自己在半睡半醒间,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着房间里叫她“姐姐、姐姐……”声音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悠远,还带着长长的回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过来的。梦里梦外陈萱萱都不认识她,可却莫名觉得小女孩亲切,是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萱萱至今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这次寒假,陈萱萱跟着伯伯去了趟桐花磥,她们只在舅公家吃了顿中饭就走了。这次她发现住在这个村子的人更少了,村子一年比一年萧条。年轻的全都在外面打工自不必说,而妇女或到镇上带小孩读书或出去打工,桐花磥仅剩几名七老八十的孤寡老人守在村里相依为命,连“老弱妇孺”四个字都不凑不齐。许多桐花磥人陆续在镇上或县里买了房子,曾经盛极一时的桐花磥正在历史的尘埃中慢慢消散,而这也正是大多数乡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