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乐吗?“我不快乐……”陈萱萱在心里回答道。
这些年,她总觉得自己不快乐,没来由地不快乐。尤其是这段时间,陈萱萱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不知何故地莫名丧,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不想工作,不想出门,什么都不想,只想躺着。从高中以后,她就时常做噩梦。想过出家,想过浪迹天涯,想过离开这令人不快的世间,也想过好好生活,但总是缺乏心力。
陈萱萱一直都不快乐,有一个她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从小到大,她从未被无条件地爱过。她所要做的就是极尽可能地听话,避免激怒大人,避免惨遭遗弃和责骂。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年她还不到四岁。之所以时间上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四岁读幼儿园,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她还没有启蒙。那天,家里要来客人,父母忙前忙后,或许是她感觉受到了忽视,又或许是她身体上有些不舒服,就在堂屋里哭。那时母亲在厨房里做事,没有管,父亲出来,命令她不要哭了。三岁的陈萱萱哪里听得进去?于是父亲威胁她,再哭就把她扔出去。她不信,继续哭。暴怒的父亲捉住她,扯着她瘦小的胳膊,连拖带拽,把她拖出堂屋。她受到了惊吓,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尖叫声划破乡村的宁静。父亲更加怒不可遏,在他看来,她哭就是在丢他的脸,也是在给他忙碌的生活添乱。屋后有一个打谷机,那种笨重、有着铁轱辘的打谷机,他父亲二话不说,把那打谷机翻过来,把她罩在里面。
陈萱萱从最初的哭闹,转变为惊愕,张口结舌,一声都哭不出来。她只记得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边缘透出一线外界的光,那是她无比渴望的光明。她尝试去推,根本没有用,她被关在这个自己根本无法推动、无法出去的怪物中。那一刻,她害怕自己会死,她害怕自己永远出不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确认她不再哭了,才把打谷机又重新翻过来,放她出去。一招制效,从此,她从未在大人面前哭过,上学后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也从未在她父母面前哭过,更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向父母撒娇这一回事。
另一件让她记忆深刻的事情,是赶集。那天父亲带着不足四岁的她去赶集,父亲临时有事,就让她站在农贸市场一根水泥大柱子旁,交代她站在这里,不要动,不要走,无论谁带她走都不要听,就站在这里等他回来。陈萱萱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于是父亲真的走了。
陈萱萱很乖,就站在那里等,说不动就真的规规矩矩不动,头发丝弄得脸上痒痒地,她都忍着不去抬手挠。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陈萱萱眼花缭乱,头晕乎乎地,心里十分害怕。几乎每个过路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这让她更加惊慌。于是路人就看到了一个一脸惊愕,神经紧绷的小女孩独自站在集市一角。
有的人还停下脚步问她站在这里干嘛,她回答等爸爸。问的人走了,又来一个人问,直到别人都走了,她仍然继续等着。大概是等得太久了,又或许是她觉得太久了。她开始担心爸爸不回来了,又担心爸爸记不得她在这里了,或者找不到来这里的路了,犹豫再三,决定去找爸爸。
她走啊走,没有方向。前面有人挑着箩筐,后面有人在挤她,她被挤得脸蹭在了别人的箩筐上,箩筐粗糙的纹理和棕绳刮得她脸生疼,瘦小的身体被赶集的人挤来挤去。
她找了很久的爸爸都没有找到,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人群中揪了出来。还没等她高兴,父亲批头盖脸一顿臭骂,说她不听话,乱跑,叫她在那里等还不听,还说要回去打她。她不敢反抗,只觉得自己错了,没有听话。但是长大后,她才发觉是父亲做错了。把一个三岁的孩子放在那里,万一碰上人贩子,人贩子抱起就走了,哪里还轮得到她反抗?而且,既然是带她来赶集,就应该带着她。如果有事,那就应该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干嘛还把她带出来?再说了,有什么事,不可以带她一起?
幼年的这两件事,似乎过早地给她的性格定了型,从此她就真的事事听话。因为不敢不听话,她把听父母的话作为人生的信条。但这种听话,并不是天生的,也不是自发的,而是后天强加的一个结果。这种听话,是埋下隐患的。
如果说童年有什么关于父爱的事情,那就是她读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她生病了,父亲夜晚去给她找车前草做药,因为白天要干活。她亲眼见父亲生嚼车前草,那种很苦的车前草。她目睹父亲大把地把苦车前往嘴里送,父亲蹙起的眉毛和嘴里发出的感叹,使她感受到父亲的伟大。不一会儿,父亲嚼出了一碗黑绿色的汁液,让她喝了。她对着一碗黑绿黑绿的汁液,一声不吭,仰头一饮而尽。那时她也就五六岁。事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很打得粗,什么都喝得下,其实她只是想让病快点好,不让家里担心,不给家里添麻烦,吃药的这点苦算什么?
另一次让她感动的事情就是初三那年,她饭卡遗落在了家里,父亲在星期一早上趁着赶集来学校给她送饭卡,不知道为什么,在接到饭卡那一刻,她居然哭了。是感动、是自责。一直以来,她都不想给家里添麻烦,连她的班主任都觉得不可思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理负担?她摇了摇头,擦干眼泪往教室里跑。大概是班主任觉得奇怪,这么普通的事,她居然感动地哭了。时隔很多年,回忆起来,陈萱萱才明白,是她一直太缺爱。
陈萱萱她从小被父母灌输家里很穷的思想,说家里因为新起了房子欠了很多债,不如别人家,叫她不要和别的小孩子比吃穿,不要看别人吃东西,那样会让大人很丢脸。她真的很听话,为了不让家里听闲话,就真的忍住不吃零食,也不看别人吃零食,手上有几毛钱零花钱也舍不得花,要存起来。
她长大以后怪过父母,怪他们没本事,甚至质疑他们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她不快乐,真的不快乐!从小到大,没有人教她,父母都忙着做事!做事!
她唯一一次向父母求助是在她初二那年,因为早年的营养不良,导致进入青春期的她个子比班上同学都矮,并因此受到班上同学的嘲笑,她很自卑,很难过,既难过自己长不高,又难过同学为什么要嘲笑。于是一整周都闷闷不乐,直到周末回到家里,也还是愁眉不展。母亲看出了一些端倪,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不说,母亲越纳闷,越问。陈萱萱就说了,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委屈,说着说着就哭了。她以为母亲会安慰她,会说几句“浓缩就是精华。个子高有什么用?要有出息才有用!”之类的话。如果那样说了,陈萱萱也就释怀了,毕竟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开导。
可万万没想到,母亲做了件令她大跌眼镜的事!母亲居然跟着陈萱萱一起哭!对,没有错!她居然和陈萱萱一起哭!!!陈萱萱顿时目瞪口呆,当即就闭了嘴,也住了泪。她青春期成长当中的第一次向家里求助,以失败而告终。
此后的一生,陈萱萱在学习中和生活中碰到天大的委屈都没有再向家里提过。因为提了也没有用,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徒增父母的烦恼。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母,没有能力帮她解决她所碰到的问题。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陪她一起哭。
母亲在陈萱萱很小的时候就说她和陈萱萱是死对头,因为每次带陈萱萱去买衣服,陈萱萱都不顺她的意。陈萱萱喜欢的和母亲希望陈萱萱买的,总不是同一件。母亲要陈萱萱买这件,可陈萱萱却偏喜欢那件。每次陈萱萱说了都不算,母亲最终还是会买她自己看中的那件。小女孩当然不高兴,就撅着嘴。母亲看了不顺眼,就骂,各种骂,从卖衣服的地方骂到回家。
那时候,陈萱萱就想,要是爸爸在这里多好,她喜欢哪件爸爸就会买哪件。尽管是因为爸爸懒得挑,不会挑,图省事。所以当爸爸问:“喜欢哪件?”陈萱萱手一指,“那件!”父亲便会果断叫商家拿下来,试衣服,谈价钱,打包,一气呵成。那才是买衣服,那才叫高兴,而不是挨了一顿骂,还不是自己喜欢的。
陈萱萱从小是被母亲骂着长大的,母亲总说陈萱萱的八字和她相克,两人是死对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陈萱萱读大学以后,才告一段落。母亲甚至嘲笑斥责陈萱萱的额头窄,说是“额头那么窄,所以量气那么小。”还说陈萱萱发际线上那一圈细细的绒绒头发难看,“别人不长,怎么你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