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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侠之陨

夜风。

夜风吹过少女的发。

她站在暗色里, 面前是一轮残月,和残月下荒芜的山岗。

山岗没有人, 只有破碎扭曲的树影,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墙。

土墙是普通的土墙,它静静矗立在荒芜中,唯一不寻常的是,残砖断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传说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么鬼火,只是颜色比较特别罢了。

它是用于邀请她的信号。

她凝视着那明明灭灭的一团青幽,一动不动。

片刻后, 没有任何试探, 她向墙走去, 每一步落脚不带半点考量, 她只是在极其平常地迈开步伐, 像平日从茶室走到池畔般随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会发现她其实有所不同。那双总是亮润的眼眸, 此时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脚步,站在火前,光映亮了她平静的面容, 以及左手提着的, 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渗血,一滴一滴砸进土壤,没有声响。

幽绿光线中,一道窄窄的石门敞开着,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见几级台阶延伸至深处, 再往里,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没有犹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处用于隐蔽行踪的场所没什么差别,有着坚硬冰冷的石墙和幽冷气息。

月光和湿露被隔绝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风声也听不见,只有十步一盏的油灯在静默地发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这静谧的地下世界,像赴一个杀机重重的约。右手刀尖始终垂向地面,她顺着火光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石板上留下了一点血。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间墙面上挂着一盆燃烧着的火。

她选择了右边,脚步踩在石面的声音微不可闻,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随着前进逐渐拉长,如墨汁流淌。

这片浓黑粘稠之中,却悄然出现了多余的轮廓。

她仍向前走着,刀尖轻晃,似乎对这多余的影子浑然不觉。

前方墙上又出现一盆火,随着靠近,地面阴影渐渐淡去,就在即将到达火光正下方的时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后立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形,瘦长漆黑的人形,因为常人很难长成这副模样。

他站在甬道中央,浑身包裹在墨色中,连双眼都隐没于兜帽下,只能看见其诡异细瘦的轮廓,整个人像宣纸上不慎划上的墨迹,丑陋而惊心。

泠琅不会怀疑,他此时也正看着她,就像方才从岔口开始一路跟随着的那样。

这个对视持续的时间很短,她双目一凛,横刀于前,只听“叮叮”几声,是尖锐金属碰撞于刀面,被弹落后坠地。

漆黑人形再次扬手。

一排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针激射而来。

泠琅再次挥刀,将针尖尽数斩落。一击结束,却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声顺着刀势转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过是转身回砍的一个招式,视线离开又返回,其间差错不超过万分之一息,如此须臾之间,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见了!

此时收势,定会遭受震荡,她这一击依旧砍了出去,刀风尖锐刺入石面,碎石炸裂,轰然一声响。

在这纷乱中,她敏锐地听见,耳后有不一样的声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气。

她就地一滚,不顾石块尖锐,果然,金属触地的铮然之声又起,细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惊疑地看着眼前灯火幽微的通道,很明显,那个人形再次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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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胸口在剧烈起伏,掌心早已开始微微发烫,她想起李如海曾经说过的,比东海更东的地方,有另一个国度。

那里的刺客杀手,更善于潜伏在幽暗之中,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烧在身上也不会发出一声痛息,他们的暗器更为复杂,更为无声无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会修炼一种能借着阴影潜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处,必有阴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们的屠戮场。

敌在暗,我在明,若不敢离开光亮,便永远被钳制。要对抗这种对手其实非常简单,把光灭掉。

把光灭掉,同处于相等的阴暗中,他的优势将不再是优势,而你虽然身处险境,但也会多出无限转机。

李如海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种深意,他重复低喃着,有时候,你以为的斩破火焰是自毁,其实是在寻求转机。

这种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来难以理解,但若你勇气足够,那又怕什么呢?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对话,这样的对话在过往不知有过多少次,十分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静默的面容,和寂寞的语气,竟如此清晰细节地呈现于少女的脑海,好像它昨天才发生。

她咬着唇,攥紧刀柄,在不断鼓动着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细雨般的寒芒,已经降临在身后。

泠琅一跃,踩着身边石壁腾空而起!

脚踏在石顶上,如同倒挂在屋檐上的蝙蝠,脖子往后仰,将细针全数躲过。

她离开地面短暂停留,光已经无法把影子投到地面,所以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五步之外的墙根处,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见的轮廓。

她死死盯着那一处,右手一抬,袖中飞出一柄短刀,将盆中火焰齐根削断!

甬道霎时陷入暗寂,紧接着,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浓厚云层,它光耀鲜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没入一具紧绷着的身体中。

血液喷溅而出。

原来再恐怖诡异的刺客,血也是温的。

一击得手,少女抽刀疾退而出,刚离开七步远,那团人形轰然炸裂,连带着周遭石块石砖纷纷散落堵塞。

火光重新燃起,泠琅看见经久不散的尘烟,和已经垮塌堵塞的道路。

这个杀手在生前最后一刻,用己身炸毁了通道,断绝了她折返的可能。

泠琅看了一眼,便弯腰捡起地上布袋,头也不回地往深处继续走去。

她身上多了些伤口,都是刚刚在碎石上翻滚划出的,虽有痛楚,但问题不大。

后路没有了,问题也不大,反正她也没打算半途而废。

五天,还剩两天。

有人如此费煞苦心、诚挚真心地邀请她,她当然要细细享受完所有惊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个风寒露重的秋天的夜晚,她听到一生目前为止最大的惊喜。

“我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血一样的瞳仁,就像你那时的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云水刀,他从始至终的目的……只是你,他的后人。”

“他要我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去找他,他说他会在那里等你。”

泠琅听完这几句,第一时间竟不是问:“你说什么?”

人在很多时候说这句话并不是真的没听见,而是给自己反应思考的时间,然而泠琅连这句话都没有问,她定在了当场,像被人点了穴。

她不是一个足够镇定的人,然而在这最荒谬的话语面前,她

没有崩溃,也没有愤怒,只是在冷静地想,寂生的话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经败露,阿香知晓了一切,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再扯谎的必要。

或者说,他知道的这个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琅还在思索,江琮却站起来,她从未见过他表情这么寒厉过。

他对寂生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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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了逼迫她就范,编出这种荒谬的事?”

“若我说了一个字的谎,那我现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剑挑开他手中的长棍,声音沙哑:“没那么痛快。”

寂生惨然道:“带着我的人头,去碧云宫寻青灯道长,他会告诉你们如何见到会主。”

江琮闭了闭眼,沉默片刻,说:“原来是他。”

泠琅终于抓到思绪,她喃生重复:“青灯道长?”

那个颀长清瘦,面容温和的中年男子,总是手持拂尘,一身青色道袍,开口闭口福生无量天尊,竟是青云会的人?

不,不……难道……

今年年初,她在料峭春风中登梯而上,漫天云雾,阴郁层层,她看见他站在石门下对她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她同他对视交谈的时候,总觉得有莫名的古怪。

这古怪来自于对方的熟络的语气,他望着她的眼神表明,已经等待很久了。

泠琅僵硬地站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可以完整地回忆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后,每次状若无心随意的交谈。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身父母身体安康。”

“谢过道长,但是……妾自幼丧母,生父前些年也过世了……”

“竟是如此,是贫道失言。”

“无妨,可惜因此无缘参拜神尊。”

“贫道观夫人目若皎月,眉中隐有清气,极适合体会道心。”道人微笑道,目光落在她眉眼,一动不动。

好似在看着另外一人。

这种表情,这种视线,令泠琅站在多日后的深夜中,毛骨悚然。

她听见自己说:“侯爷他们还在山上。”

“我听母亲说,主持道长邀请看什么花,论什么经,这才方便了我们出京行事……原来,这也是计划中吗?”

“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江琮缓慢摇头:“父亲在,不会有事的。”

他声音已经非常虚弱,药效催发着七月雪的毒素,在缓慢啃食着他的四肢百骸,给予漫长沉重的痛楚。

泠琅喉咙干涩,她不知道作何表情回应江琮,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么意思,李如海不是她的生父?

她从记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镇,他教会她认字用刀,教她对待朋友与敌人的区别。他永远和蔼,面对她一次次叛逆倔强,从未动怒或急躁,好像有无限的耐心。

他温和,她暴躁。他大度从容,她睚眦必报。他仁慈宽厚,从未滥杀一个,而她残忍狠厉,还喜欢挖人眼睛。她被日复一日言传身教,却和他截然不同。

泠琅呆呆地想着,原因,只是因为这个?

一点血脉,竟然能比得过数千个日夜的陪伴影响?

她从前觉得,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倔,是自己选的,原来并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万人眼中的大侠,也是她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渴望,有人试图越过。而她是站在群山怀抱中的唯一人,享受宽广无声的庇佑,听着外界对山的谈论,说它如何静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测。

是的,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这座山称得上所有美名,配得上任何传说。女孩为此骄傲,她的父亲一生未错杀一人,是世间唯一的侠客。

真正的大山连倒塌都无声无息,他希望女孩分清水流,找寻自己的路途,她却拾起了他曾用过的刀。

他是她的骄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她后来挥刀的唯一理由。

她为他报仇,是天经地义。

这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少女颤抖着,看见天边破开一线青白的光,她想,刀者知道这些吗?

或许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应该投身自己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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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不清楚,她该感激他,如果他清楚,她更应该铭记这份恩情。

她是在他的光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这光是因为差错投来,但曾切切实实地,映亮前路——

所以,她定要回报他。

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像雪一般冰凉。

她看着夜空:“寂生说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声说:“你就是李泠琅。”

她转而看向他:“我或许的确不是刀者亲生。”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还是李泠琅,和这有什么关系?”

泠琅看着他苍白失血的面容,这个人忍受着巨大的痛楚,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想自己应该流一点泪,可是眼中干涩无比,什么也无法抒发。

她只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一字一顿。

一天后,泠琅站在青碧的帐帘前,看着青年沉睡中的容颜。

此情此境似曾相识,好像半年前,她心怀鬼胎,看着病榻上的身影祈祷,巴不得他这辈子都醒不来。

然而现在,一切已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间,只感受到惧怕和仇恨。

惧怕来自于未知,仇恨来自于被操纵的无能。

这半年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发生了这么多转变,又好像太短暂,短暂到他们还来不及完成更多愿景。

她触了触他的手,转身走出那道挂着竹帘的门。

门外,立着一个人。

他拥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面容,然而神情却是天差地别,比起江琮,他的温和是伪装到极限的表面,而冷淡几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琅和他对视,她身上还背着刀,但并没有遮掩的打算。

江远波先开口了:“我已经听三冬说了。”

泠琅点头,她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会要趁机把他杀了吧?”

江远波微笑:“他就是这么说我的?”

泠琅说:“还要再坏一些。”

江远波沉默数刻,终究说:“不会。”

“如此便好。”泠琅绕过他往外走。

江远波咳了一声:“你一个人?不需要……”

泠琅没有回答他,她已经纵身掠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碧云宫,见了真正的青灯道长,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见面的果然是会主,知晓地点后,又马不停蹄,赶往西郊某片荒凉山坡。

再然后,便是此时此刻。

她从满地碎砖上走过,提着一只头颅,和一柄长刀,它们都在滴血。

她在赴一个邪恶而疯狂的邀约。

——————————

发出邀约的人,正在地底深处,翻看一些纸张。

纸张是书信,并且上了年头,泛出破旧的淡黄。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轻轻捏着。他看得很入迷,面上

泛着温柔的笑意,像在浏览恋人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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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石室,点了很多灯烛,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看,像从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男人垂着首,含着笑,喃喃自语,他坐在屋子中心,被墙上数双眼睛看着,却并不觉得不适。

他喜欢被那样美丽的眼睛看着,他享受来自挚爱的注视,即使是虚假。

忽然,他眉头一皱。

这里很安静,隔绝了尘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么动静,能轻易传达到他耳中。

他听见距这里很远的地方,有痛苦的,濒死之人发出的声响。

太远了,太慢了,她怎么才走到这里。

但没关系,他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不介意把这初次相见,拉扯得更漫长迷人一点。

那样会更难忘记的。

泠琅的确很难忘记这一夜。

因为刚刚,她生生用脚踩碎了一个人的脸。

腹背受敌,她的刀深入身后偷袭者的身体,而前方敌人露出破绽,委顿于地,她又不能放过这一机会。

于是她将一块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辞教她的角度,一边同另一人拆招,一边一脚踩上去。

这种触感,她大抵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血肉溢出,以及对方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而她红着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后,旋身一刺,将嘶吼声悉数断灭在破碎咽喉中。

血腥四漫。

这已经是她今晚所杀的第四个人。

第一个,能利用阴影移动潜伏。第二个,精通点穴暗器。第三第四,是一对配合极为默契无间的刺客。

她看清了他们的脸,竟生得一模一样,似乎是对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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