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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红绫渡江(上)

远波,意味着远处的水面泛起的波纹,听起来广阔宁静,且自由。

然而,他本人和此寓意毫不沾边。

少年晓事得早,他技艺超群,触摸过的草药过目不忘,天赋绝伦,相克的药性亦能调和,发挥出原本没有的效用。

方圆谷的世代传人都是神医,而他同各位前辈相比毫不逊色。这一点,从父亲赞许的目光中,族人艳羡的眼神里,江远波一直十分清楚。

但他对此没什么感觉。

纵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是为猎户医病,给牲畜接生。即使有人费尽心机打听寻来,十有八九,也是闭门不见。

一身才能隐没于山林,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起来,这种想法似乎和他那位入世的先祖不谋而合,而江远波并不关心天下,他没有所谓救苍生的念头。

他只不过觉得无聊。

江远波觉得救济世人之类的高尚愿望很愚蠢,而世代蛰伏隐居更愚蠢。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有些不一样。

那天,他从林中救回的一只小鹿死了。

这只鹿一开始差点命丧于狼口,是他把他救下,带回,养到身强力壮,能够围着他呦呦地叫唤,亲昵地贴上来蹭手心。

母亲对此很欣慰,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有时过于冷漠,不通人情,但从这个举措可以看出,他也有一副柔软心肠。

后来小鹿死了,因为它太过顽皮,独自跑到山林中,被闻声而至的野猪攻击。待江远波寻到的时候,连尸骨都不太完整。

母亲怕他难过,特意陪他说了很久的话,江远波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不知道作何表情。

他之前救下小鹿,只因为可以得到它的鹿茸。

方圆谷留存的鹿茸大多不够好,他最近在思考新药方,需要更完整的,没有因为挣扎而撕裂破碎的鹿茸。

当小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靠近时,他抬手轻轻抚摸,母亲在一旁微笑,而他心里却只在思索可以怎么完整无损地取下它的幼角,最好不要多流一滴血,以坏药性。

所以,小鹿死了,他顶多有点遗憾,以及开始盘算别的方法。母亲这么轻言细语地安抚,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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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期待什么?

江远波耐着性子听她说话,他已经有了新的主意,想去制药房翻看一下记录,但母亲喋喋不休,他除了听着,似乎毫无办法。

她想让他怎么样?她在等着他做出什么举动?

江远波忽然抬起头,他看着树荫下妇人关切的面容,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说:“阿娘,我没事。”

天底下没有做母亲的会看不出这是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然而,她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确定了什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时,江远波以为自己骗过了母亲,让她真的认为他没有在伤心。

但他很快便明白,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伪装。

只不过,她把他的为难归结于错误的原因,她以为他到底为小鹿而难过,所以才笑得艰难。她确信他依然是个正常的孩子,所以见他难受,反而放心离开了。

这是江远波还是幼童时候发生的事,他自

那时候就晓得,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从来不为哭泣□□着的伤者动容,狰狞流血的伤口也不能让他不忍。亲近的长者去世,坟茔立起,他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心中没有任何波动。

但他依然在流泪,因为他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他不拥有这些情绪,至少可以模仿。

即使薄薄土堆里躺着的人换成母亲,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直到那天,隐藏已久的方圆谷被人闯入。

来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某世家,他们团团围住了这片山谷,要神医出面,救治他们家主。

父亲并不愿意,他恪守组训,绝不会离开山谷半步。于是战斗打响,天色明了又暗,再亮起来的时候,整片谷地几乎被血液染红。

无人生还,除了江远波。

他藏身于某处只有族人知晓的洞窟内。父亲之前命他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更不要以身犯险,再三强调后才离开。

其实,根本不必重复几遍,也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江远波静静地听着谷内传来的惨嚎与哭喊,敌人的,族人的,他听了两天,那些声音从多到少,最后无声无息,他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走出来的时候,浓重的血腥也不过让他略微皱了下眉。

方圆谷只剩他一个人,他继承这一切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四、

江远波知道,他和傅珏是同类,并且对方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相逢在某片坍塌过的山坡下,她抱着亲妹妹的尸体哭泣,不顾自己身上也有伤,旁人围了一群人安慰劝告。

人影重重,只有江远波看出,那个垂泪女子的眼中并没有悲伤。

她和他一样,在模仿某些该有反应而已。

他的伪装只为减去一些麻烦,而她,是为了骗过一些想骗的人,赢得一些想利用的忠诚。

江远波被带到她面前,旁人说:“大人,这位是这一带有名的医生,让他来看看您的伤势,切莫忧思太过,伤及根本啊!”

于是,他和那双冷漠的眼睛有了第一次对视。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他想呆在军队中,这里是全天下能见着最多伤亡者的地方,他可以医治,可以试验,可以用尸首解剖,傅珏不会阻拦。

她需要他高超的医术,却以军师的身份把他留下。

江远波说:“我不会用兵。”

傅珏说:“你可以学,你够聪明,又无情,最适合做事关生死的决定。”

江远波又说:“我刚刚已经讲过我祖上的故事,你很清楚,我不会效忠任何人。”

傅珏慢慢地笑:“你也清楚,我不是什么良善的将领,为何还是留下同我说这么久?”

她神色从容:“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伤小亡犹豫,这正是我需要的。”

如她所说,江远波真的搞出了名堂,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在任何危急的时刻都拥有绝对的冷静,这样的人用不了兵,还有什么人可以。

江上阎罗的声名很快传开,人们都知道,傅珏有个军师,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在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能以少赢多,反败为胜。

江远波本无所谓别人怎么谈论,直到有一天,傅珏捡回来一个人。

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莽撞,直率,会为了从来没吃过的食物哭泣,会用听不懂的脏话怒骂军中兵痞。她不认识他何等身份,看他清瘦白皙,以为他受人欺负,还把饭食分给他吃。

一开始,江远波把她当成一个笑话来看,他看她被傅珏哄得团团转,甘愿为之出生入死,身中数刀也要咬碎敌人喉咙,像条护主的愚蠢猎犬。

但后来,他慢慢发现,他把她

当笑话,其实很不寻常。

毕竟发笑也是一种情绪,而他从未对什么东西有过这种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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