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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忆凉州春色

“京城?”店主挑高眉梢,“姑娘,你放着大好的京城不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甚?你不晓得,这几年啊……”

华瑶叹了口气:“我晓得,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咱们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一个安稳吗?只是我家祖上在凉州安置了好些产业,我必须尽快抵达凉州。”

店主赔笑道:“原来姑娘是生意人。咱们这儿,几乎没有京城来的商队。”

华瑶又问:“康州、秦州的商队呢?”

店主实话实说:“康州、秦州富得流油,商人最多,离咱们可近了。自从凉州边境开战,商队都绕路走,他们怕官兵,怕征税,更怕遇到劫匪。人要挣钱,也要惜命,谁不是爹生娘养的?瞧你年纪轻轻的,你的爹娘啊,肯定都盼着你早点忙完,早点回京城!”

夜深露重,凉风袭人,虚无的灯影晃荡不休,华瑶的笑声很轻。那声音飘散在夜风之中,几乎微不可寻。

*

《大梁律》规定,每晚亥时,北方各城执行宵禁,居民不得外出、不得在街上奔走。

亥时未至,街上行人屈指可数。

柳平春为华瑶备好了马匹,华瑶却说:“我想走回驿馆,这条路并不远。你不必随行,我们明日再见。”

柳平春牵扯缰绳的双手停顿了一瞬。

宽大的衣袖垂落之际,他抱拳行礼:“下官惶恐。《大梁律》第一卷第一条,‘为人臣者,止于敬,侍君以忠,忠君以诚’。侍奉殿下,本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于情于理,下官需将您送回驿馆,再选十名精壮捕快,留在驿馆,彻夜守卫……”

柳平春还没说完,忽觉一阵幽香扑鼻,恍如阳春三月的桃花杏雨。

他抬眼一瞧,只见华瑶的侍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温声细语:“柳大人不必忧心,殿下向来待人宽厚。”

她还说:“奴婢名为罗绮,是公主的近身侍女。”

柳平春念了一遍:“罗绮?”

罗绮退开一步,离他远了一尺,裙摆翩然,余香犹存。

柳平春神色稍定,罗绮又同他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柳大人一定听过这句诗。”

柳平春拘谨得很:“这、这……”

华瑶随口应道:“这可如何是好?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穿得起绫罗绸缎的人,哪里懂得养蚕的辛苦呢?我猜你心里正在想,皇宫出身的姑娘,提到这句诗,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柳平春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在萧瑟冷清的长街上。

柳平春说:“唐代名士有云,‘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积蓄多少,在百姓苦乐也’。殿下以仁义为怀,体恤百姓,恩泽深厚,下官钦佩不已。”

华瑶称赞道:“不错嘛,你讲话很好听。”

长街两侧的商铺早已关闭,空余几面旗帜迎来送往。

此时正值戌时五刻,月色静谧祥和,市井深巷时不时地传来鸡鸣、犬吠、婴孩啼哭之声。

华瑶立定片刻,忽然问:“依你之见,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苦还是乐?”

柳平春收拢袖摆,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殿下……”

华瑶笑道:“也罢,快到驿馆了。”

驿馆坐落于长街尽头,远望既见灯笼高挂,辉煌如昼。

驿馆为华瑶准备的厢房属于皇亲国戚专用的上上品,屋内陈设一应俱全,无不精美。

纱帐薄如蝉翼,床幔轻如细雪,琉璃屏风立在左右两侧,彩绢宫灯照得满室通亮。

罗绮环顾四周,颇为惊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奴婢这就收拾床铺,您今夜定能睡个好觉。”

华瑶直言不讳:“我想洗澡。”

罗绮嗫嚅道:“浴盆在隔壁的暖室之内。夜已深了,奴婢尚不熟悉周围境况……”

华瑶一语道破:“你说得这么委婉,不就是担心有人偷看我吗?如果真有人偷看,无论是男是女,先抓起来,再瞧瞧长得美不美。倘若是个美人,那不正好跟我们一起洗澡。”

罗绮是个要脸的人。她羞得满面通红:“殿下慎言。”

“无须担心,”华瑶丝毫不在意,“我大哥夜御数女,二哥有十几房美妾,三姐的后宅全是玉树临风少年郎。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我惹了风流债,那也怪我的皇兄皇姐带了个好头,言官骂不到我的脑袋上。”

守在门口的柳平春听见这般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幼生长于乡野,从不关注深宫秘辛。民间传言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皆是性情中人,流连美色,纵欢肆情,柳平春还以为那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

怎料如今,四公主华瑶也证实了皇族之中多的是狂蜂浪蝶。

柳平春清心寡欲,尚未成家。他独身一人,吃穿住行都在县衙。自打考取了功名,他便在恩师的提携下任职于汤丰县,迄今已有四年。

即便凉州、沧州频发战事,汤丰县的日子仍然清净。平日里别说王公贵族了,连个京官京商都没影子。

回到县衙后,柳平春调集十名捕快,将他们派遣到驿馆守夜。

县衙里的师爷提醒道:“柳大人,公主的身边,必有大内高手陪护。依下官今日所见,公主随身佩剑,步履轻捷,面不红气不喘,想来应是武功匪浅。”

柳平春只说:“捕快守在驿馆,方能确保无人在夜间惊扰公主。你我初入官场,人微言轻,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这座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消息也不灵通,一年到头无事发生,今天却碰上需要守夜的苦差,捕快们有好些不情愿的,全被柳平春轰赶到了驿馆。

驿馆里有一座花园,彩石铺出一条幽雅小径,紧邻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

柳平春领着一众捕快,穿过小径,绕过假山,就与公主的近身侍卫打了个照面。

近身侍卫正当壮年,约莫二十岁左右,高大英武,俊朗不凡,脸上表情淡漠得不真切。

他右手持剑,拇指的指尖抵着剑柄,随时都能拔剑出鞘,就连嗓音也冷得像冰:“殿下已就寝了,诸位可有要事相商?若无要事,明日再见。”

武功高手的气息、吐纳、步法皆与常人不同。这名侍卫往那里一站,柳平春和捕快们都被衬托得像是一群娇花弱柳。

那侍卫眉眼不见喜怒,言谈举止还算有礼有节。他的剑柄上刻着“齐风”二字——这是武夫在皇宫里当差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名。

齐风又说了一遍:“若无要事,诸位请回。”

柳平春立刻解释:“齐风……齐大人,为保公主周全,县衙特派十名捕快在驿馆值夜。”

柳平春提着一盏灯笼,灯芯黯淡,燃着幽幽冥冥的烛火。浅影落在地上,若有似无,看的久了,更催人昏昏欲睡。

夜风参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捕快们歪着脑袋,倚着假山,眼皮将合未合,陷入半梦半醒。

时值夏末初秋,白露结霜,寒蝉凄切,齐风就在此时拔剑,剑身的寒光比天光更冷。

灯笼“啪”地一声摔落,柳平春差点给他跪下:“有话好好说!你别动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温热的水珠喷溅在几位捕快的脸上,他们抬手一摸,才发现那是鲜红的人血,再侧头一看,只见花园里闯进来三四个蒙面壮汉,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竟然都系着一块“三虎寨”的布旗。

“三虎寨”坐落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地,乃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贼窝。

“三虎寨”出来的强盗,十步杀一人,刀下葬亡魂。他们能和久经沙场的官兵对阵,又怎么会惧怕区区一个汤丰县的捕快呢?

柳平春连退三步。但他输人不输阵,嘴里喊着:“何人胆敢擅闯驿馆……”最后一个字余音未落,强盗挥刀横劈,锋利的刀刃斩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的关头,齐风脚踩假山,凌空一跃,反手握剑,生生挑开了那把杀人的长刀。

齐风的剑术高超,身法诡谲。他以一人之力单挑四名贼人,还能分神摔出一枚响炮,炸开烟雾,向他的同伴通风报信。

柳平春藏到了浓密树枝下,脚底猛地一滑。他垂首去瞧,惊觉齐风已经割断了一个贼人的脖颈!

死者的头颅就在碎石子路上滚转,鲜血如雨,漏了满地。

血光之灾骤然降临,驿馆不再太平。火光从远处燃起,周遭传来一片杂乱的惊呼声、辱骂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

腥臭浓郁的血味漂染了整座花园,柳平春如梦初醒:“公主在哪里?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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