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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战鼓急声振地

华瑶看花了眼。她说:“你们的凉州也灯市也很热闹。”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觉得他的手极美。眼下他们混熟了,她也可以随便摸了,很是尽兴。

华瑶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香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却见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细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盛装打扮的汤沃雪远比花灯更娇俏。

她额间贴了花钿,发髻斜插一支玛瑙簪,杏眼含嗔,桃腮微红,似羞似喜,红唇带笑。她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她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也算是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长了一副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阳刚的雄厚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说着,就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看他的肩膀伤处。

那一年的戚归禾仅有十二岁,已知晓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根本不屑于偷觑他。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皇宫,他却告老还乡,执意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让阿雪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唯一牵挂的只有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尤擅解毒,六岁能默写《毒经》,也爱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 ,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怨恼你们不把她当大夫……”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她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言词极是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高,戚某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我把你赶出门,对不住,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半点关系没有。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各类炮制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他眼见她的医术与日俱增。到了十六岁那年,她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也带了几个徒弟,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部,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也和汤沃雪书信往来了四年。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仍然常去她的医馆。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没有闲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清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客官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客官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亦如沾染了秋日晚霞。

之后不久,她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英杰频出,她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她的祖父去世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期间从未懈怠学医,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几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汤沃雪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荧荧煌煌,光色夺目。

他握紧她提灯的手,道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低下头:“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哄我。”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道:“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暗生疑端,就道:“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吧。”

她摘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她戴着他送的那支牡丹钗,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翘角滑下,沾到了她的脸上。谢云潇左手食指的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几乎厌恶一切冒犯。他顺着她的意思道:“殿下言之有理。”

华瑶的目光忽然转到他的背后。

他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为此地带来光亮,消解了寒意与晦色。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没有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兴致勃勃地插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以后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

戚归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华瑶又爽快道:“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也不好推脱,就说:“弟妹。”

华瑶点头:“嗯,大哥。”

她这番言论,其实也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她不受父皇宠爱,但她讨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欢心,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也就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她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下里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连。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纳取朴公子做正房,华瑶委婉地回绝了。

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还要容忍公主的三夫四侍。而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什么都好,也不爱凑热闹,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外祖是皇帝倚赖的重臣,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

而谢云潇恰好不是长子,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

他的母族世代尽忠于皇帝,深受宠信,投诚于谢家,就等于投诚皇帝。

总之,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能把谢云潇娶进门,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比他更适合做自己驸马的人选,索性顺水推舟,因势利导。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高冷傲,宁愿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短短两三年的功夫,她摸也摸了,亲也亲了,是该给个名分了。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脸色更红。她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了华瑶的礼物,把玩片刻,由衷地笑了一下。他这样笑起来,光华更盛,华瑶大概明白为何周幽王甘愿烽火戏诸侯,挥霍千金换得褒姒一笑。

华瑶远比周幽王更俭约质朴,只用两百铜文就博取了美人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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