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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朝身死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他坐到了她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见过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光。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他与华瑶有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卖弄。

朴月梭唇角微勾,又问:“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您已有了驸马,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我上车起,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这般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既是有意招亲、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世家公子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张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衅端莫启,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模样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此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去往……”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华瑶提醒他,“你在这间宫殿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殿下,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幼年起,日日进宫,与您作伴,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其实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

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而他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又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又明亮,定定地看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了无求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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