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言落月发明出的新称呼, 宓记尘表示很适应。
在他看来,强调自己的身份,比强调自己的性别更有针对性。
毕竟,宓记尘本人没有性别, 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性别。
作为一杆普通、单纯、无需求偶也可无需繁衍的白玉笔, 宓记尘从来不为了自己是男是女的问题烦恼。
再等一段时间, 某位鹤族史官拜访萝卜峰,给宓记尘立传时, 他将听到一个史无前例的请求。
宓记尘对笔者说:“关于我的记叙,单数日子用‘他’,双数日子用‘她’。不用在意我是男是女,总之一碗水端平就好。”
江汀白环顾一圈,发现被称呼的二师弟本人很高兴、找到省力新方法的小师弟和小师妹也很高兴。
就连师尊姬轻鸿,在听到这个称呼以后,都不由得投来了饶有兴趣的眼神, 衡量的目光陆续从言落月、巫满霜, 还有他自己身上划过。
江汀白:“……”
不知为何,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就仿佛像是……仿佛像是他在萝卜峰中的称呼,很快就要变成“大师人”。
轻咳一声, 挥去心中奇怪的念头,江汀白提醒道:“小师妹, 长幼排行……”
言落月给出的答案有理有据,就差当场做个报告发布会。
“别担心, 大师兄,咱们峰的人口结构比较简单, 过去几十年里一直保持老龄化状态, 人口流动几乎为零。看看我和满霜, 再看看二师笔,没人会误解我们三个的长幼排行的。”
宓记尘听完,立刻举双手赞同:“小师妹这话有理啊。”
突然就被划到“老龄化”范围内的江汀白:“……”
在离开了学堂的限定环境以后,不但言落月感觉到,江师兄变得比做先生那会儿更加平和近人。江汀白也发现,小师妹的皮,已然比做学生时更上一层楼。
这究竟是言落月被压抑已久的天性终于得到释放,还是……
江汀白的目光,下意识就往姬轻鸿的方向偏了偏。
姬轻鸿含笑自若,八风不动,甚至还能当场倒打一耙。
此时此刻,姬轻鸿的语气,宛如是一个跟小学老师互相甩锅的初中班主任。
“我记得,她的开蒙是你教的?”
江汀白:“……”
总而言之,“二师笔”这个称呼,得到了师笔本人的承认,从此成了萝卜峰峰内统称的官方称呼。
偶尔,言落月为了提升美人师笔的格调,也会叫他“二师白玉笔”。
宓记尘对于这个称呼,也接受良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搭配新称号,第二天再见到宓记尘时,他衣衫上的绣样,正好是一对活泼可爱的“白玉狮子滚绣球”。
……
把两小只送到萝卜峰安顿好后,姬轻鸿当天下午就离开山门。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言落月都不见姬轻鸿的踪影。
言落月私下猜测,姬轻鸿或许是去见宗主长老,和他们商量应对鸿通宫的对策,还有这次秘境中各方势力表现出的情况。
俗话说得好,山中无兔兔,小龟皮皮虾。
在师尊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四名弟子就像是童话中赶跑了野狼的三只小猪那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首先是江汀白。
尽管此前去云宁大泽做了十年支教老师,但江汀白再重新回到师门,也并不显得生疏。
他每日凌晨练剑,上午去任事堂,不拘大小,领一块短期任务的牌子。
下午的时候,江汀白会把任务完成,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任事堂把任务交托。
据言落月了解,内门弟子在没有闭关、没有执行长期任务的情况下,每个月要完成两次短期任务。
两次任务之外,弟子们多执行的那些任务,都可以领取灵石报酬。
但江汀白每天一穷二白地离开,又一穷二白的归来。
他身上仍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剑袍,腰间仍是一柄没有做过保养的长剑。
唯有长剑上的蚂蚱剑穗,每天都会更换新的草本材料。
注意到这里,言落月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贫剑夫器百事哀。
关于江汀白为何这么贫穷的问题,几乎是缠绕了言落月整个童年的不解之谜。
而且,江汀白并不是没有能力挣钱。
事实证明,只要他愿意,无论是兜售剑意、接一些押镖任务、还是拔除几个魔修窝点,大笔灵石本该手到擒来才对。
甚至于,言落月当初都捧着灵石送到江汀白眼前,却还是被江汀白柔和的婉拒。
那时言落月只是个学生,江汀白不愿意,她也不好打听先生的私事。
现在大家关系都这么熟了,她直接就拿这个问题去问江师兄。
“大师兄,你还有一笔灵石寄存在我这儿呢,什么时候拿回去啊?”
江汀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言落月口中的“一笔灵石”,是她从前向仪剑门卖储物袋时的分红。
霎时间,江汀白哑然失笑:“原来你还记得?那么早的事,我几乎想不起来了。”
心情很好地想揉一揉言落月的脑袋,可江汀白的手刚刚伸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言落月的个子比起之前在学堂时又长高了半头。
虽然还算不得大姑娘,但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圆润稚嫩的小丫头。
她自幼就比同龄妖族更为早慧,再随便当成小孩子摸头的话,小师妹就未必乐意了。
心中感慨了一句,江汀白收回手臂,自然而然地半弯下腰。
“那你先替师兄收着吧,师兄的百年之期还未到,手中不能留余财啊。”
言落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师兄这些日子执行短期任务,获得的灵石也因为这个理由没拿到手?”
江汀白点点头。
“师兄,‘百年之期’的说法,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淡然若素的江汀白,终于难得地露出一丝尴尬神色。
他以手握拳,凑在唇边轻咳一声。
“我近百年前,因为年少轻狂的缘故,曾经误伤过宗门里的重要财产。因为是无心之失,所以经过商议,宗门只没收我这百年来的收入所得。”
言落月讶异地朝江汀白看了一眼。
“年少轻狂”四个字,她实在无法把它们跟江汀白对应起来啊!
不知为何,在言落月心中,大师兄好像就该一直都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沉稳模样。
他身为江先生时是个翩然君子,昔日年少时也该如庭前玉树。
在言落月的脑补里,江汀白就算刚出生时,没准都比正常婴儿更加懂事,不但不哭不闹,而且还能自己给自己换尿布。
江师兄的失误……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啊。
不待言落月说些什么,江汀白就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好了,师妹,别往下问了。”江汀白笑道。
“你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吗?每天四个时辰的打坐必不可少,我方才看见小师弟已经往练功房去了。”
言落月:“……”
就像是每一个追着小姑姑/小舅舅昔年糗事八卦的熊孩子,最终都会被亲人送上五三练习册大礼包那样。
言落月也被江汀白毋容置疑地送到了练功房门口。
望着房间里巫满霜盘腿端坐在蒲团的身影,言落月叹了口气。
她背着手冲江汀白摆了摆,头也不回地进到屋里,挑巫满霜隔壁的蒲团坐下。
目送着小师妹的这套做派,江汀白不由得微微一笑,心头涌上一阵熟悉之感。
——虽说小师妹的修为已经晋升到筑基中期,个子也长了半头。但她在某些时候的表现,还和当初在学堂时一模一样啊。
……
积极探索萝卜峰环境的言落月很快就发现,后山的温泉平时里并不开放。
但二师笔天天去温泉泡水,他手中一定有温泉的钥匙。
正好言落月刚完成今天的炼制任务,闲极无聊,索性去找二师笔交流感情。
她才在二师笔门前敲了两下,屋中便传来一声慢吞吞的“请进”。
宓记尘不止容貌雌雄莫辨,就连嗓音也颇为中性,自有一种奇特又魔性的韵律。
他的声音,初听只觉得还好,但听得越多就越上头,让人止不住地想继续听。
言落月不由在心中琢磨:莫非,这就像是笔尖在纸面上书写一样,属于另一种浑然天成的白噪音吗?
得到宓记尘的应和,言落月一把推开房门。
随后,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就不由得令她眉毛乱跳。
“……二师笔,你这是干什么?”
只见房梁上垂下一只铁质弯钩,宓记尘脚上的红绳,就倒挂在那只弯钩上。
而宓记尘本人,他双臂抱在胸前,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倒垂而下,□□的皮肤结结实实地粘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白玉雕塑般的质感。
再配合屋中四面遮挡的窗帘,幽暗阴森的寂静,外加宓记尘身上的一袭艳丽的红衣……
这时,一阵穿堂风忽然贯门而入。
只听咯吱一声,房门在言落月身后砰地关上。
由于这阵狂风的神来之笔,整个场景的恐怖诡异之感,瞬间就被拉满到了极致。
言落月:“……”
实不相瞒,此时此刻,言落月脑海中划过了诸多“笔仙”、“红衣男子”、“倒吊鬼”之类的相关词条。
宓记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小师妹你来了。”
一边打着招呼,宓记尘一边挥了挥袖子。
四面八方的窗帘自动打开,窗扉也推开一道缝隙。阳光和清凉的空气涌动进来,驱散了屋子中原本的幽暗氛围。
宓记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刚刚在午睡,还没来得及起床,让你见笑了。”
言落月:“……”
听到这里,言落月的目光,不由得一路上飘,定格在了那个形状诡异可疑的大铁钩子上。
二师笔,你管这叫做午睡?
要不是亲眼看到宓记尘把自己挂在钩子上,言落月甚至会以为,这个钩子是屠夫用来吊猪的!
翻身落地,宓记尘的动作就像是一只蝴蝶那样轻盈。
注意到言落月含哀带怨的隐晦目光,宓记尘有点迷惑。
“怎么了,小师妹?你对我的笔架有什么意见吗?”
言落月:“……”
言落月喃喃道:“现在没有了。”
对啊,难怪宓记尘要倒吊着睡,因为他只是一支笔啊!
对于笔来说,笔毛朝下,拴着红绳的笔尾朝上,才是毛笔的正确休息姿势!
这就和他们龟龟休息时喜欢缩紧壳里,所以即使言落月变成人形睡觉,都喜欢用被子蒙头是一个道理!
豁然开朗之下,言落月瞬间放下所有纠结。
听明了她的来意,宓记尘立刻表示:“小师妹,你想去后山泡水?好啊,那我带你去呀。”
二师笔甚至非常热情地想要开展团建活动:“再叫上小师弟吧?”
言落月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和满霜各去各的,二师笔下次再带满霜去好了。”
宓记尘的性别观和外观,就和一具塑料模特差不多。
所以言落月只要穿上泳衣,再披一件宽松的深色纱袍,跟二师笔一起泡水也没关系。
谁会因为看见没穿衣服的塑料模特而感到别扭呢。
毕竟二师笔他,他甚至连乳/头都没有啊!
言落月和宓记尘一路来到后山,宓记尘一边开锁,一边跟言落月解释:
“后山温泉是我平日里修炼的地方,因为师尊和大师兄都不常过来,为了防止峰中妖兽误入,我一般会在离开时把这里锁上。”
说到这里,宓记尘天真笑道:“倒是忘了你和小师弟。等我回去后,给你们一人配一把钥匙。”
刚进大门,一股芳馨的潮湿水汽就扑面而来,这里随处飘散着牛奶似的白色雾气。
出于龟族的天性,言落月很舒适地呼吸了一口,连眉目间的神色都变得惬意。
就在温泉池旁边,立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碑,碑上的文字被雾气遮掩。言落月随手挥出一道微风,拂开水雾,便见上面雕刻着“笔洗池”三个字。
言落月:“……”
她看了看宓记尘,联系到二师笔的种族,又看看这块石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平时师尊和大师兄都不太往这边来。
宓记尘注意到,原本对后山很是热络的小师妹,并没有第一时间顺着台阶下进温泉里,反而先伸头小心地朝池水看了一眼。
联想起书本里关于云宁大泽的记录,二师笔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宓记尘好心道:“这是温泉,会冒热气,可以直接泡的,师妹不用怕。”
——云宁大泽没有温泉,小师妹一定是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地理环境,所以感到好奇吧。
言落月:“……”
言落月轻咳一声:“我知道这是温泉。”
宓记尘用自己清澈的眼睛看向言落月:“那师妹怎么还不下来?”
言落月喃喃道:“我就是看见这池温泉的名字后,忽然想起了一个王羲之洗笔洗成墨池的故事……”
温泉水是淡金色的,大概没人在里面洗过笔。
想想也是,即使以姬轻鸿的恶趣味,也不至于用二师笔蘸着墨写东西。
她是说……应该不至于吧?
淡金色的温泉荡漾出柔和的水波,宛如按摩一样轻轻拍打着皮肤入水的边缘。
言落月特意往宓记尘的头发上看了看,发现二师笔的头发又黑又直,秀发如瀑,即使被水打湿,看起来也仍是满满的一大把。
下意识地,言落月忍不住勾起一缕飘到自己眼前的头发,蘸着水用指尖来回搓了搓。
宓记尘感觉到头皮被拉扯,很好奇地转头看向言落月。
“小师妹,你这是在干什么?”
“咳。”言落月故作正直地松手,把二师笔的头发放回水面,“我想试试,看会不会掉色……”
“是吗?”宓记尘也捞过一缕自己的头发,用力地和着温泉水揉了揉。
捏着这撮头发,在眼前摇晃了两下,二师笔有点遗憾地说道:“哎呀,不会掉色呢。”
言落月侧过头来,以她泡在水里的高度,正好能看见二师笔白玉般流畅细腻的下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