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里的哨声,已经响了足足半年了……”
足足半年时间,她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听到这里,常荔荔点点头,迎着言落月的视线,双手一摊。
显然,她也曾经是泉湘的求助对象之一。
而在探查过以后,常荔荔同样没有感受到除了魔气之外的东西。
巫满霜低头沉吟,言落月则想了想,抬头问道:“其他人怎么说?”
“一开始,有修士以为这里又是一处和魔界联通的裂隙,需要被封印起来——至于求助的鲛人哨,那可能是有鲛人误陷此地。”
泉湘一五一十地说道:“然而,我和大家都依次试过,这流沙漩涡极其细小,甚至连脑袋都伸不进去。因为会塌陷的缘故,更是无法扩张——唉,我们把河底都刨平一层了。”
言落月用目光比量了一下,也觉得以鲛人的体型,别说想钻进去了,她们最多能在这漩涡里崴个尾巴。
至于此处的魔气……
“好几个宗门都派人探查过,确认这样淡的魔气,不是新的裂隙。或许是附近的封印中有魔物逃出,又碰巧死在漩涡之下,尸体停滞在此,才会形成这么细微的魔气。”
言落月敏锐地指出:“但是你不信这个解释。”
“是啊,我们不能相信。”泉湘怔怔地说道,“大家日夜都能听见鲛人哨……那应该是我们的鲛人同族的求助啊,怎么会被判断成魔物,甚至是尸体呢?”
听到这里,巫满霜忽然开口。
“我知道一种蜘蛛,捕猎时会特意发出雌蛾的气味。”
雪白的鲛绡之下,巫满霜静静地看向泉湘。
“雄蛾们误以为此地有着等待交/配的雌蛾,就会循气味而来,撞到蛛网上,成为蜘蛛的美餐。”
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后,巫满霜的声音平淡、冷静,甚至带着股一针见血的果决。
“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有心人为了捕猎你们,利用你们的善良,特意设下的陷阱呢?”
泉湘微微一愣:“这个……”
大家好像确实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巫满霜见她出神,又补上一句话:“我第一次被捕猎时,就是有人设下场景诱骗我。”
他不自觉地揉捻着自己的指节,喃喃道:“那些人让我以为……他们无辜中了我的毒,快要死去了。”
正因为自己有着前车之鉴,所以如今一听到泉湘的求助,巫满霜立刻联想起类似的经验来。
下一秒钟,巫满霜不自觉握紧的双手,被言落月轻轻地拉住。
略微一愣,巫满霜就很快露出了一个笑容:“现在不会了。”
他现在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部分毒性,也不会再被类似的把戏骗了。
“嗯嗯嗯。”言落月连连附和道,“真是太过分了,一定得找补回来——等下次跟小凌汇合以后,咱们三个组团去骗别人。八百米外就躺下碰瓷,骗到他们都失去裤衩子。”
巫满霜:“……这倒也不必。”
刚刚升起的意思悲凉心境,瞬间在这个计划下被冲淡得彻底。
巫满霜哑然失笑,知道言落月的意思,牵着她的手摇了摇。
泉湘明显因为巫满霜提出的这个设想陷入纠结,言落月和巫满霜也不打扰她。
两人靠近那个小小的流沙洞口,分别趴在洞口往下瞧。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言落月丢了一颗荧光的珠子下去,水下仍然漆黑一片,没有丝毫被照亮的痕迹。
不过……
比量着洞口的大小,言落月跟巫满霜嘀咕道:“以咱们两个的妖族形态,倒是正好能潜进去。”
巫满霜自不用说了,蛇蛇本来就是很细很细的一条。
言落月虽然长大了一些,但龟形远比人形要小,努力钻一钻,还是能把自己塞进去的。
巫满霜笑了笑:“如果她们仍然坚持,我就潜下去看看。”
反正,一定要为言落月拿到足够数目的鲛人珠就是了。
“那我也一起。”
凝视着那个洞口发了一会儿呆,巫满霜忽然问道:“落月,你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吗?”
“我不知道。”言落月也有点想不通,“如果是陷阱的话,干嘛要设在鲛人下不去的地方,而且还吹了整整大半年呢?”
就是再笨的猎人,在一个地方总是抓不到兔子,也该知道换个草窝下夹子吧。
“是啊,确实有点说不通。”巫满霜喃喃道。
“其实……”言落月忽然起了个话头。
“嗯?”
出乎巫满霜的意料,言落月忽然问了一个有点古怪的问题。
“满霜,在你的传承记忆里,鲛人算魔族吗?”
“什么?”巫满霜迷茫地眨了眨眼,“鲛人……魔族?可鲛人不是妖族吗?”
“……是啊。”言落月自嘲地一笑,“或许是我病急乱投医了吧。”
言落月只是忽然想起,在《万界归一》那款游戏里,鲛人的种族,是被分类成魔族的。
其实想想也对,妖族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具有人形和妖形两种形态。
在人形状态下,哪怕是章鱼这种海生妖物,都能自由地行走在岸上。
然而鲛人天生人身鱼尾,化为人形时,也要隔一段时间就需水流滋养。
就算将长尾化为双腿,她们的小腿和手臂上,仍然拖着彩纱似的薄鳍,耳朵也是珊瑚般的特殊形状。
如果以此作为鉴定标准的话,那鲛人或许真不能被分成妖族。
这个道理,就和蜘蛛既然长了八条腿,那就必然不是昆虫一样。
不过,既然修仙界里的大家都把鲛人默认为妖族,可能就自有他们的道理吧。
虽然误打误撞和现实吻合了不少地方,但《万界归一》只是一款游戏。
不但游戏中的魔族和修仙界不一样,单是那些魔域封印下爬出的魔物,言落月都对此没有印象。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泉湘忽然抬起了头。
“鲛人哨。”她喃喃自语道,“有鲛人的求助。”
和她一起动起来的,还有附近的几十个鲛人。
鲛女们摆动宽大的鱼尾,矫健果断地逆流而上,宛如一根根斑斓彩带冲上水面,仿佛一场发生在河底世界冲天而起的极光。
言落月几乎为眼前的美景看呆,慢了半拍才追上去。
当言落月跟随鲛人们的队伍,终于浮出水面时,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
在蒙上鲛绡以后,水汽不再成为遮挡视线的阻碍。
所以言落月能够看见,瀑布顶端的青石上,正站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
她赤着脚,身上裹着雪白的鲛绡,小腿和手臂上都生着鲜艳的朱红色薄鳍,在水汽中被滋养得分外鲜亮。
“崔珈崧,我们结束了!”
女人微微昂首,温柔轻软的声音,在瀑布的声响里竟被衬托出一丝决绝。
言落月近乎呆滞的目光里,说出一长串味道十分正宗的标准台词:
“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我二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祝你和她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言落月:“……”
啊这……
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语凝噎。
说完以后,女人便果决地向下一跃,身影灵巧地融入瀑布,被激腾的水流遮掩,仿佛融化在这天地壮景之间。
瀑布上端,传来一声男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婉知——”
下一秒钟,一个白衣男子也随之跳下。
然而与此同时,瀑布下的几十只鲛人同时绘出手势。
她们把这个重新回到族群的鲛人团团围住,并且操纵瀑布,扬起一阵逆流而上、气势掀天盖地的浪潮。
瀑布汹涌的水流,在鲛人们的齐心协力之下,织出一层层狂飙的巨浪。
激流化作一个巨大的疯狂旋涡,能够轻易地拍碎石头、折断飞剑、也搅断人的骨头。
在这巨大的天地之威下,那个男人被重新抛掷上岸,捂住折断的肋骨,呛出一大口血。
然而他顾不得自己的情状,第一时间爬到瀑布边缘的大石上,往下望去。
男人没蒙鲛绡,看不清瀑布下方的情景。
他只能看见,忽然发疯的瀑布将鱼群搅碎,殷红的血花在水中凝成一团,又缓缓散开,仿佛曾经有个女子撞在激流之中,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婉知——!!!”
言落月:“……”
尼玛,言落月人都看傻了。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在言落月脑海中冉冉升起。
就仿佛是一个读者,熟练地跳过前面看着就虐的小说内容,直接跳到以火葬场为标题的章节内容。
“……”
张了张嘴,以言落月的见多识广,此时竟然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婉知落入水中,双腿合拢,化作一条宽大漂亮的朱红色鱼尾,眼泪则变成一颗颗晶莹璀璨的珍珠。
鲛人们簇拥着她,带着婉知一起回到河底。
她们把婉知塞进一张柔软的蚌床里,又用一件件华美瑰丽的彩色鲛绡披在她的身上,取代了她身上原本裹着的白色鲛绡。
慢慢的,婉知一耸一耸的双肩平静下来,只有珠泪仍然源源不断地飘散在河水里。
“还是伤心吗?”
“一定很难过。”
“那么织出来吧,把所有的感情全都织出来!”
在大家的鼓励和簇拥下,婉知开始飞快地编织鲛绡。
言落月注意到,尽管材料纯白,然而在婉知手下成型的,却是一张红色的鲛绡。
鲛绡的颜色艳丽如同夕阳,无限之瑰美,却又带着一种临近黄昏的怅然。
随着那张鲛绡渐渐织成,这个叫婉知的鲛女,眼中漾出的珠泪也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她的表情也渐渐平复。
直到最后,婉知恢复了安宁和喜悦,甚至甜甜地对着还算陌生人的言落月和巫满霜一笑。
她羞涩又纯真地说道:“你们好呀。”
言落月意外地眨眨眼睛:“你也好。”
下意识地,言落月转头,对上了泉湘的视线。
注意到言落月表情中的疑惑,泉湘抿唇一笑,把她拉到一旁,然后解开披在肩头的淡金色鲛绡,把言落月裹在了里面。
“……啊。”
言落月浅浅地惊呼出声。
她很难形容被彩色鲛绡包裹的感觉:金色鲛绡覆盖上皮肤的一刻,一股热情明媚的感情流淌进她的心底。
那感觉温暖又惬意,像是在春风还微冷的时节里,暖融融地晒了个太阳。
那是丰沛的、充足的、被爱着的感觉。
下一刻,泉湘将金色的鲛绡从言落月头顶拿开。
体会了被鲛绡覆盖的感觉,又联想到自己刚刚所见,言落月恍然大悟。
“你们能让彩色鲛绡里充满感情——不,你们能用感情作为材料,编织出鲛绡来?”
市面上最常见的,就是普通的纯白色鲛绡。
至于彩色鲛绡,据说能致幻、能造梦、能见浮生,数目十分稀少罕见。
现在,言落月终于知道,鲛人们是如何织出彩色鲛绡的了。
“是啊。”泉湘笑弯了眉眼,“我们鲛人一族,天生有爱无恨,是天然就伴爱而生的种族。”
在鲛人们漫长的生命里,往往会陆续爱上为数众多的外族男子。
——具体的数目,一般在三四个到三十七八个不等。
之所以不等,是因为这段爱情的长短,要视对方的生命长度,或者爱情长度而定。
大家会在陆地上和他们生活一阵,直到对方的生命终结或者爱意终结,然后独自一人,或者带着生下的小鲛女回到族里。
然后,大家一起快乐地生活一阵,纺织鲛绡,酿造珠泪,捕捉鲜鱼……
她们共同度过一段快快乐乐的美好时光,直到再有鲛女想上岸去,爱上一个新的外族男子。
泉湘温柔甜美的嗓音,唱着歌儿似地说道:
“如果像婉知一样,爱上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那就把和他相处的感情全部织进鲛绡里。”
“等感情用尽,鲛绡编成,我们大家就又和过去一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言落月微微一愣,连忙游过去捏了一下那张红色的鲛绡。
果不其然,那片鲛绡披在皮肤上的感觉,带着留恋、悲戚、和宛如月下鲛人仰面泣珠的、酸楚又缠绵的爱意。
然而此时此刻,编织好鲛绡的婉知正摇晃着漂亮的鱼尾,坐在蚌壳床上笑嘻嘻。
大家围成一圈,用尾巴拍出荡漾的波纹,一圈圈传到婉知身上。
“婉知婉知,你还伤心吗?”
“不伤心啦!”
“婉知婉知,你还难过吗?”
“不难过啦!”
“婉知婉知,你终于回来啦,你这次回来的好早呀!”
“是呀,我好想吃鲜鱼哦,要最鲜的银线青!”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手牵手游向远方,去寻找鲜甜可口的银线青鱼群。
言落月:“……”
泉湘从背后游来,带着薄鳍的手臂柔柔地环住言落月的肩膀。
“就是这样的。当我们遇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如果那是一个值得爱的好人,我们就快快乐乐地爱上一场,爱足他的一辈子,和他生鲛育女。”
“等他逝世以后,我们带着女儿回到族里,把对他的爱意和怀念织成最美丽的一副鲛绡——这样的鲛绡是绝不出售的。”
“我们要把这份爱意披在身上,除非要上岸爱上另一个人时,才会脱下来。等我们的生命也走到尽头,就把一生中储存的鲛绡都传给女儿。”
女儿们从小穿着长辈们编织的鲛绡长大,一直生活在最充足的爱意里。
每一刻每一刻,她们都被真正的深爱所包围。
正因为见识过真正的深爱,所以只要爱人变了一点点样子,鲛人们都能觉察的到。
——会让自己痛苦的,不是真正的爱情。
——会让自己彷徨、纠结、反复拷问内心的,也不是真的爱情。
——会让自己失魂落魄,要忍受和童话中的小人鱼用刀尖分开鱼尾一样疼痛的,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当爱意变化,每一个鲛人就都明白,该到了自己离去的时候。
鲛人天生有爱无恨,那么当爱消失时呢?
——她们就带着曾拥有过的爱意离开。
言落月的目光落到泉湘肩头:“那份深爱……就像淡金色的这件鲛绡,是吗?”
“对呀。”
泉湘带着温柔的神情,把面孔埋进淡金色的鲛绡里:
“他是一只非常漂亮、非常骄傲的太阳鸟呢。”
言落月又转头看向婉知的蚌壳床,那件红色的鲛绡,就随随便便扔在床上。
“那么,像是婉知的鲛绡一样……”
“哦,那个我们可以对外出售。只要找到机会,我们就把它们卖给人类。”
不同于价格平凡的白色鲛绡,像这种彩色鲛绡,每次人类都愿意花大价钱收购呢。
言落月:“……”
等、等一下。
这样一来,人类怎么听起来像是冤大头的样子……
泉湘露出深思的表情:“有时候,也有外族男子会在分离后后悔,他们会追到河畔,想求我们跟他回去。”
言落月隐隐意识到了泉湘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你们就……”
泉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就把那张因他而织的鲛绡,价格多翻几倍,再卖给他。”
反正,这种鲛绡是可以出售的。
所以卖给谁不是卖呢。
言落月:“……干得漂亮!”
不过她真没想到,鲛人居然是这种生态形式。
想想也是,一个天生就有爱无恨的种族,既然能在漫长的岁月里保留下来,没有被淘汰或者灭绝,就一定有她们特殊而巧妙的本领。
摸了摸鼻尖,言落月喃喃道:“我看你们委托常师姐种鱼……我还以为,你们想要无性繁殖的需求很紧迫呢。”
听见言落月的猜测,泉湘咯咯地笑了起来,爱不释手地抱着她在水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那么紧迫——不过,既然认识了荔荔,又知道这个修仙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那我们也愿意提前尝试一种新的繁衍方式。”
“知道了这些以后,让你很惊讶吧。”泉湘笑着对言落月说道。
“等你和小满霜离开的时候,大家也会把对你的思念编织成一张彩色的鲛绡,然后送给你们的。”
“额,等一等,”言落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样一来,你们还会思念我们吗?”
“我们仍会想起你们的,因为对你们的爱还在。”
源源不断的爱意,将连绵不绝地滋生出思念和温柔。
所以在爱人死去或感情破裂之前,鲛人们都不会把这份爱意织成鲛绡。
泉湘不紧不慢地拍打着尾巴,缓缓地解释道:“至于曾经为你们而生的那份思念,它会作为礼物,被你们带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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