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最是会趋利避害了。
酥酥抱着书,眼睁睁看着山主慢悠悠从拱门处走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一如以往。但是酥酥的感觉是只是看起来。
随着山主走近,酥酥抱着书紧张到后背挺直,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凝视自己的脚尖。
“怕我?”
山主靠近,声音低沉地问道。
酥酥想了想,好像是紧张,但是这份紧张里,应该不是怕吧?
“不怕。”酥酥小声说,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就是有些紧张。”
山主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似乎轻笑了声。
笑意很浅,随之消失。
酥酥在山主的目视下,抱着书回到藏书阁,将书册放回书架上,一回头,发现山主已经坐在了靠窗的桌案边。
他在凝视着什么。
酥酥透过窗,只能看见庭院中的那棵松树。松树枝头,一只鸟雀都没有。
酥酥觉着她和山主也算是熟了吧。鼓起胆子小声问了句:“山主在烦恼什么?”
山主唔了一声,慢悠悠回过头来。
他盯着酥酥看了片刻,轻笑了声。
“没有烦恼。不过是得知有人可能要走火入魔,我高兴罢了。”
走火入魔。
好危险的词。
酥酥觉着会走火入魔的人都挺痛苦的,就真情实意说了句:“希望那人早日恢复。”
山主闻言,似笑非笑地:“但愿。”
说罢,从窗外飞来一只小鸟,嘴中衔着一封信,落到山主手中。
山主拆开随意看完了,慢条斯理地折起。
酥酥正好看见信封上有个赤字。
她压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赤极殿的来信。”山主话音刚落,只见眼前的小妖瞬时僵住原地。
他眯着眼打量酥酥。
酥酥指尖蜷了蜷。
赤极殿。
啊,是赤极殿的信吗?
原来山主和赤极殿认识……是认识谁呢?
她不曾听重渊说过。
酥酥有些慌,也不知自己在慌些什么。
“赤极殿,山主和赤极殿……相熟吗?”
山主静静看着她,不答反问:“你和赤极殿很熟?”
酥酥听着山主这么一问,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和赤极殿的关系,大约就是桥归桥,路归路。
沉默片刻,酥酥摇了摇头,抬头笑着对山主说:“不熟。”
山主随手将那信折起扔到空中,下一刻,信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既然不熟就不要问。”
酥酥眼睁睁看着那封信消失,手指紧紧扣着衣袖,半响,低下了头。
“好哦。”
有关赤极殿的,她尽量做到不看不问,不去想。
她要习惯。
*
偌大的赤极殿,气压低到无人敢说话,大声呼吸。
主殿内,整整齐齐跪着两排人。那些都是重渊查到,他的小狐消失不见前见过的人。
苍白着脸的司南悠,眉头紧锁的梅夫人,一脸苦大仇深的檀休,还有司南悠的侍婢,东殿外巡逻&#30340...
;弟子。
还差了一个。
高坐在宝座的黑衣男人眉心一团戾气,扫过这些人,心中知道,还漏了一个松石。
松石只会在望星坡每隔半个月出现。如今时日不到。就算如此,重渊还是派了人去尘世间松石可能会出没的地方,四处搜寻。
与此同时,还给外界各大宗门传了书信,想办法查一查这些时日可能会出现的一只狐妖。
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男人冷眼扫过殿中所跪的人,还是檀休率先说道:“殿主,属下上一次见到……她,她想去望星坡,在星桥被属下挡了回去。”
“妾大约要更早一些,那时见到酥酥姑娘,她瞧着气色不太好,人有些清减,情绪也低落。妾与酥酥姑娘说了一小会儿的话。”梅夫人温温柔柔说道,“是妾不够细心,该把酥酥姑娘的事报给殿主的。”
清减。
重渊忽然有些不理解这个词。他的小狐想要什么都有,偌大的赤极殿,也就是他会拦着不让去望星坡。
怎么会清减,怎么会情绪低落?
“仔细说说。”
重渊想知道自己的小狐,到底是怎么清减的。
梅夫人犹豫再三,还是轻叹。
“回殿主。犹记得妾初来赤极殿时,第一次见到酥酥姑娘,酥酥姑娘面带笑意,眼神澄澈,爱睡在树上晒太阳,也会来妾的梅园做客,会认真听,认真看,对很多事情都很好奇,也会笑着道别。”
“妾上一次见到酥酥姑娘时,她面无任何笑意,眉眼冷淡,任由妾说什么,似乎都兴趣缺缺。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妾口中的清减,或许不是酥酥姑娘瘦了多少,而是酥酥姑娘的状态,远不如从前。”
重渊随着梅夫人说的那段话,回想起之前的酥酥。
每日里甩着她的大尾巴,从离人河跑到西殿睡觉,来主殿找他。还会邀请他一起在荷叶上去睡觉。
她有时怀里抱着花,有时和抓来的小鱼絮絮叨叨,更多的时候,见到他的一瞬间,会笑弯了眼,用她脸上甜甜的笑涡来迎接他。
“重渊!”
重渊仿佛听见了小狐在喊他。
他环顾四周。
殿中只有那些低着头不敢言语的属臣。
他的小狐……他的小狐不见了。
重渊闭了闭眼。
“你说,丝缕怎么解开的。”
男人声音沙哑,再次睁开眼时,直勾勾盯着司南悠。
司南悠跪在那儿都显得颤颤巍巍地,她此刻眼中已经包着泪花,虚弱地摇头。
“回殿主,我不知道。”
“之前,之前她的确来找我想让我给她解开丝缕。我想着要告知殿主,就没有帮她。之后的事殿主是知道的,我还立刻告诉殿主了呢。”
司南悠泪水一滴滴落下,哭得都虚弱。
“我怎么敢瞒着殿主,给她解开丝缕。”
重渊完全不为之所动。
“丝缕要解开,只有你司南家的人可以。你说的本座不信。”
司南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软软瘫倒在地。
...
然而重渊根本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而是抬起手。
“你若不说,本座大可直接搜你魂识。”
此话一出,司南悠吓得浑身一哆嗦,哭都哭不出来了。
直接搜魂识,且不说搜出来了会如何,单单如此霸道的功法,绝对可能毁了她。
“殿主,真的不是悠悠。”司南悠半响哭着捂着脸,肩膀耸动,“我,我说。”
“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发现梅夫人私下里去见了她。还用了一个法器在她身上。梅夫人当时还吐血了。”
梅夫人脸色微变。
司南悠抹去眼泪,恭恭敬敬说道:“殿主该是知道的,强行解开他人的法器,一定会受到反噬。悠悠不敢妄加揣测,只觉着此事,梅夫人或许更清楚。”
梅夫人已经整理好情绪,叹了口气:“妾起初还不知道为何,酥酥姑娘清减得厉害,现在想来也许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欺负到了酥酥姑娘。”
“毕竟这么能说会道,颠倒是非的口舌,妾听着都百口莫辩,更别提酥酥姑娘了,她啊,最是个天真纯粹的孩子,被欺负了,怕是都不懂。”
此话说道了重渊的心头上。
他的小狐经常被他欺负,那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乐趣。
可若是他人也敢欺负她,那是绝对绝对不容许的。
还是说,已经有人在背后……欺负她了?
重渊咬紧后牙槽,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她在赤极殿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不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去欺负他的狐。
此刻梅夫人已经摊开手,从掌心凝结出一朵雪色梅。
“不敢欺瞒殿主,妾上一次对酥酥姑娘用了梅雪落。目的自然是为了替酥酥姑娘安抚神魂。”
梅夫人轻言细语道:“只是事发突然,出现了些意外,导致妾被梅雪落反噬。不过请殿主不要担心,当时酥酥姑娘并没有事。”
“若不是妾有孕在身,是丝毫不怕殿主搜我魂识。这样也好让殿主亲眼看一看酥酥姑娘当时……”梅夫人话未说完,只是叹了口气。
重渊眉眼不动。他知道梅雪落是做什么的。
接纳梅山氏,要梅雪落,也不过是给酥酥的。
梅雪落是梅山氏的至宝没错,可若是说能解开丝缕……可能性太低。
重渊目光重新落到司南悠身上。
这一次,司南悠慌了。她拼命摇头。
“殿主,殿主不要听她狡辩。这件事一定是梅夫人做的!一定是她!”
重渊懒得听这些话,他只要一个真相。
他抬起手。
司南悠想要躲闪,被一株光钉在原地不得动。她颤抖着嗓子:“殿主,殿主不要啊。悠悠的命是殿主好不容易救回来的……”
“若当真是你所为,这条命,本座收回。”
重渊无比冷漠。说完这句,丝毫不留情直接灌以灵力,直入司南悠头颅。
霎时间,司南悠发出凄厉地尖叫。
大殿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移开视线。
此等霸道的术法,让人不敢细看。
过了许久,重渊收回灵力,睁开眼,眼底血色弥漫。
“你对她说了不少恶意的话啊。”
“威胁,贬低,说谎,颠倒是非,引诱她……”
“你...
这张脸皮下,真是脏得恶心。”
司南悠瘫倒在地根本动弹不得,她整个神魂都不稳。
重渊低下头,闷声笑着,笑得肩膀耸动,笑得他眼底杀意藏不住。
“你还想杀她,你趁本座不在,派人来东殿杀她……”
男人轻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司南悠甚至发不出声音,她眼泪模糊着视线,只想说饶命,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呼哧呼哧穿着粗气。
重渊闭上眼,在司南悠的记忆里,他看见了内敛沉默,甚至有些敏感的小狐。
躲闪的,不自信的,始终郁郁寡欢的。
重渊心口有些疼。疼得他根本无法忍耐。
他抬手一掌直接击飞司南悠。
司南悠身子摔出几丈远,软软落地。
血流满地。
“扒了她脸皮,扔到赤极殿外。别让她死在赤极殿,弄脏了这里。”
重渊面色重新回到淡漠,起身吩咐道。
云色拱手领命:“殿主,司南大人那边怎么处理?到底是司南大人的女儿。”
“劝他别接他女儿回去,”重渊面色冷漠,“否则别怪本座不顾念他追随多年的情谊。”
“是,属下明白了。”云色顿了顿,又问,“那此间剩下之事如何处理?”
重渊脚步一顿:“你看着办。”
这种事都让她看着办,云色怎么都不想揽这些事,忍不住问了句:“殿主有急事?”
而后,他若无其事地抛下一句。
“去浇花。”
*
酥酥抄了很久的书,久到小舟不知不觉间,也被山主允许,两个人一张桌,面对面抄书。
小舟抄书比她快,抄完两本,酥酥才抄了一本,小孩就笑她手慢。
酥酥鼓着腮帮子,重新给笔沾墨,哼哼了声,不理小舟。
她抄得慢怎么了,她记得住呀。
酥酥抄过的书堆起来足有山高,涉及各种修行心法。
有时候看的多了,晚上做梦都在修炼。而且是前一刻在练剑,后一刻就在炼丹。
这让酥酥一晚上睡得疲倦不堪,早上起来,都是困得哈欠连天,去到藏书阁抄书,也是抄了不多久就会睡着。
“你别睡,你醒醒。”小舟都看不下去了,硬生生把酥酥推醒了,怒其不争地瞪着她,“你知道这些书有多珍贵,这机会有多难得吗?你居然还敢睡觉?!”
酥酥揉着眼睛:“真的困……”
她一晚上都在梦里修炼,仿佛不再受到废丹田的限制,飞云踏雾,一手执剑,一手挽符。
仿佛一晚上都被掰成三晚上用,根本没有半分睡觉的安心,走路都快摇摇晃晃了。
小舟哼了一声,也不管她了,埋头继续抄书。
酥酥提笔沾墨,才写了几个字,眼前又开始发困。
她根本抵挡不住睡意,趴在胳膊上,瞬间就睡着了。
睡梦里,她穿着一身红裙,在一间宽阔的房中,面前是一顶炼丹炉,期间灵火一直烧着。
她信步走在房间里,随手拉开材料柜,熟门熟路取出千柳草,彩羽虫,和四花鸟蛋,掐着时间投入炼丹炉中。
她手中还有一把扇子,无趣地转来转去,偶尔对着炼丹炉扇一扇,那炉中灵火瞬间窜高一截。
酥酥坐在炼丹炉前,手托着腮都有了困倦。
困着困着,她忽然想起来,自己...
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在……
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脑袋上被一本书轻轻拍了拍。
酥酥瞬间醒了来。
坐在她对面抄书的小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山主。
山主手中是她抄了一半的书,卷起在她脑袋上敲了敲。
酥酥已经麻木了,淡然接过自己的书低着头小声说:“山主怎么来了。”
被抓到偷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酥酥从一开始的紧张到现在淡定,也都练出来了。
山主手托着腮,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妖。
“睡不醒?”
酥酥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给山主描述。
“不是不是!是我睡着了都在修炼!”
她说这话时有些赧然。毕竟山主也很清楚她没有任何灵气,根本无法修炼。但是在梦中,什么可能都有的。
“我梦见我在炼丹,炼丹炉很大,很漂亮,还有千柳草,彩羽虫,四花鸟的蛋……”
酥酥描述的同时,并未发现山主的脸色有了微微的变化。
他手抵着下颚,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小妖。
倒是令人意外。
也或者,算不得太意外。
酥酥又说起了这些日子睡觉时候的疲倦。
她加重了口气:“只要睡着,我就在练剑,炼丹,画符,甚至在画阵……我什么都在做,什么都在修。”
不知疲倦的一样。
可她本体已经很疲倦了。睡梦却不能放过她。
酥酥耷拉着脑袋。
很累的哦。
却不想山主抵着下唇笑出了声。
“不错,倒是有些厉害。能梦修。”
厉害两个字一出,酥酥顿时就精神了,眨巴着眼看着山主。
“厉害吗?!”
山主很容易就从小妖身上看见想要被夸的情绪,顺着夸了句,“厉害。梦中修行,一日千里。”
酥酥笑弯了眼,可下一刻,山主就慢腾腾补充上了:“没有灵力的躯体无法承载,日以继夜,会爆|体而亡。”
酥酥才扬起的笑容僵在嘴角。
爆|体而亡……
这死法她根本就不想听。
原来对她来说,再好的再厉害的,都是她的催命符。
酥酥抿着唇,情绪一点点跌下去。
她……还是个废物。
山主凝视着酥酥,低声说道:“你灵力不聚,是你灵体不稳,灵识有碍,难以修炼。”
酥酥一愣。灵体不稳?她吗?
“我一个友人说,妖族这种情况,可以……可以溯回本体?说要多找亲长问问。”
“唔。你那个友人,是不是给你眼皮上抹了血的……水族?”
山主问。
酥酥点头:“嗯,他是个小鲛。”
山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对他们水族来说,溯回本体是一个法子,对你狐妖来说,并不适合。”
不适合……
酥酥又被打击到了。她还以为自己多少有了初步的路子。
没想到,还是没有一个适合的,可以迈进的方向。
“想重新修炼?”山主静...
静凝视着酥酥。
酥酥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想的。”
她很想很想的。
她想做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独立的小狐妖。
山主闻言,看着酥酥,轻声说道。
“我能让你重新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