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千笑呵呵走上前,小侯爷忙在梧桐树下的荫凉里拖了两张矮凳,招呼自幼相熟的父女二人围着桌子坐下,接过沈辞云手里的茶壶,拿了两只干净白瓷茶碗,斟了七分满分别推到大都督跟黄家姐姐面前,酒满敬人、茶满欺客,与人交往的种种讲究最在不经意的细节处体现。
墨莉打量两眼那少女,展颜一笑,随即朝沈辞云使了个眼色想要回房暂避,却被早猜到如此的陈无双拉住手,听他笑意不减道:“大都督,这两位都是东海孤舟岛的高足剑修,与我情谊匪浅,有什么话只管直言就是,不用避讳。”
人老成精的黄大千见他拉住黑裙少女纤纤玉手的动作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娇柔做作,立刻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率先拱手道:“久闻孤舟岛是人杰地灵的所在,今日一见两位剑修,才知道传言不假。老朽黄大千,忝居大周正三品楚州都督,这是小女婉宁,若是扰了几位清静,还请多多担待才是。”
堪称一方诸侯的大都督把话说得这般客气,倒让沈辞云跟墨莉都有些诚惶诚恐,忙躬身道不敢,陈无双却浑不在意地一笑,礼贤下士定然是有求于人,索性一言不发等着黄大千说正经事,这种时候最忌心浮气躁,谁沉得住气谁就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据主动,公子爷向来喜欢执黑子为先手,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果然,黄大千先是笑着跟小侯爷简单问了几句洞庭湖上斩杀黑铁山崖修士的经过,又尝了口茶水连连称赞,见陈无双始终置若罔闻地闭目养神,颇为嘉许地暗骂了声小狐狸,清了清嗓子道:“老朽听城里不少修士说无双公子在洞庭湖上一剑杀蟒,找机会问了侯爷,才知道公子如今就在侯府养伤,冒昧登门特来拜会,顺便送上一份见面礼,还望公子笑纳。”
嘴上说着是来送见面礼,想着看看陈无双作何反应的黄大千,却并没有立即就把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不嫌烫嘴地喝光一碗茶,毫不见外自己提起茶壶,这次把茶碗直接斟满,直到琥珀色的透亮茶汤几乎要溢出来才停下。
茶水满了,诚意就满了。
身着蟒袍的少年翘起嘴角,这才撑着胳膊缓缓坐直身子,心里不免有了几分猜测,这位大都督说是送礼却两手空空,难不成口中所说的见面礼就是他身边神色不悦的少女?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当年在京里,师父陈仲平还杞人忧天地说,他治不好眼睛就不好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现在自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身边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墨莉,京里有一个莫名其妙成了妾室、望眼欲穿的黄莺儿,景祯皇帝想把明妍公主塞进镇国公府,这位都督也打了个这么个主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公子爷很是烦恼。
小侯爷狐疑地看了黄大千一眼,没发现他所说的见面礼在哪里,顿时心生警惕,暗自嘀咕着这位有些抠门的大都督,是不是准备借花献佛,从自家府上挑一件宝贝送给陈大哥做顺水人情,忙不迭先把那尊香炉抱在怀里,瞧得冷眼旁观的黄婉宁没好气抿起嘴唇瞪着他。
陈无双猜测着他可能是以为自己即将回京,所以才提前来讨好下一任的观星楼主,不由笑着摇头道:“都督客气,无双并不准备近日就返京承袭镇国公爵位,夜长梦多,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见面礼就免了吧,心意领了。”
黄大千朝前拖了拖矮凳,坐得离陈无双近了些,身子前倾道:“公子别忙着拒绝,老朽是个带兵的粗人,不会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法子,好在小侯爷这间西苑僻静,私底下说几句话也不怕传出去让外人知道。”
大都督有意无意地一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许佑乾立即心领神会,竖起三根手指附和道:“那是自然,我保证半个字都传不出去。”
黄大千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接下来的话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但字字句句都是发自
肺腑,无双公子听完了再决定收不收这份见面礼也不迟。老朽登门送礼,不是因为公子回京之后立刻就是炙手可热的镇国公爷、观星楼主,而是因为公子撕毁了圣旨。”
陈无双心里一动,这个说法让他始料未及,压着心里的诧异不动声色道:“哦?大都督想来是误会了,无双撕毁圣旨并非对陛下不敬、对大周不忠,是因随身侍女死在北境而心生愤慨,想着装作没接到旨意先推脱一阵,等去雍州为谷雨报了仇,再回京请罪。”
大都督摆摆手,对他而言,陈无双这番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究竟因何而撕毁圣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道圣旨撕毁之后,康乐侯爷亲口说许家不打算再两头下注了,原本黄大千以为许青贤是迷途知返,准备不惜家财全力相助大周抵御外忧内患,没想到等了好多天侯府都没有动静,打探一番才知道,陈无双在洞庭湖携手孤舟岛斩杀黑铁山崖那些修士之后,就一直在许家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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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打算两头下注,是放弃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另一头。
黄大千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四方木盒,才刚一拿出来,小侯爷就下意识低声惊呼道:“楚州调兵虎符?”
表面上跟许家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大都督,其实跟康乐侯爷交情极为深厚,只是知道内情的人极少,许家是富贵侯爷,深知笼络文武官员是有意染指朝政的大忌讳,故而两人的交往一向极为谨慎隐秘,很多事情许佑乾都一无所知,盛名之下无虚士,许家能长盛不衰一千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都督微微摇头,指正道:“这是老朽要送给无双公子的见面礼。”
一句话石破天惊,陈无双心思再沉稳也忍不住有些讶然动容了,久居往来无白丁的镇国公府整整十年,对朝堂的事情早就耳濡目染,深知黄大千这份见面礼意味着什么,不管是从九品的小吏还是高于庙堂运筹帷幄的首辅杨公,手中的权利无一例外全部来源于皇家赏赐,文臣有印绶、武将重虎符,换而言之,黄大千手里托着的木盒就是正三品都督的兵权。
蟒袍少年沉默片刻,借着端起茶碗吹气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思索这位小时候在京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大都督到底是何等用意,瞬间有了三四个猜测却都觉得解释不通,只好出声问道:“无双愚钝,都督的话听不太懂。”
黄大千就把那木盒托在掌心,诚恳道:“老朽别无他意,岁数大了就理所当然忧心子嗣前程,送个见面礼与公子交好,日后黄家就有个托庇。”说着抬头看了眼亭亭如盖遮住阳光的梧桐树,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子想必是觉得,老朽蒙陛下看重才得了这个正三品的位子,身为手掌兵权的封疆重臣,不该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对也不对?”
陈无双坦然点头,如果黄大千所说的确实是心里话,这般举动就不是要送见面礼,而是想跟身穿蟒袍的四境剑修谈一笔生意,这就好办多了,想谈生意就得先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光把茶碗倒满可不行,表面功夫谁都会做,瞧瞧才十岁大的小侯爷,就是深谙此道的高手。
大都督回头看了眼皱眉思忖的女儿,再去看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黑裙少女,暗道幸好没把想将女儿托付给陈无双的想法说出来,不论是容貌、修为还是见识,院子里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子高下立见,叹了口气道:“麾下执掌十余万驻兵,其实真正有战力的就是邓思勉练出来的撼山营三千士卒,其余的儿郎若是窝里斗还行,应对谢逸尘手下的骁勇边军或者南疆凶兽,都不够看,这些话即便老朽不说,公子猜也能猜得到。楚州自古就是不兴刀兵的富庶之地,有没有尸位素餐的都督不重要,但在紧要关头,老朽愿倾力相助公子。”
陈无双哂笑一声,故作不解道:“助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