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初听这句话很是不解其意,目前自己真气耗尽,没有黑虎跟在身侧护持的话,别说再碰上兵部员外郎这种攻伐手段堪称冠绝京都的五境高人,就是遇上随处可见的游侠儿,一言不合都能丢了性命,要知道他在天子脚下有过仇怨的人可比江湖上更多,但稍微咂摸咂摸嘴,就立刻想明白了老道士的用意。
少年心思何等敏捷,许守一的意思是说,看不见的威胁才最可怕,教他使一出灯下黑,满京都城里的修士都知道他昨夜是踩着这头实力不弱于五境修士的黑虎回来的,见他有伤在身而且黑虎不在身边,下意识就会猜测陈无双有引蛇出洞的算计,反而让人更不敢轻举妄动的出手,尤其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宫里派出来拦路的人更是心有顾忌,如此一来,倒比带着黑虎招摇过市更安全。
另一方面,老道士这番建议恰好正中陈无双下怀,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托辞留住徐守一,没想到他顺势自己跟自己找个步台阶下,看来西河派并非不求回报的相助,八成是也有事情要求到司天监头上,想通了这点,陈无双的笑容就和煦了几分,“一事不烦二主,那就劳烦道长一并把苏昆仑这头黑虎带回镇国公府,凶兽脾气暴躁,晚辈没回来之前,还请道长多多安抚。”
徐守一故作矜持地沉默着捋了把下颌长须,他相貌本就很是清古,若是换一身像样的簇新道袍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出尘意思,跑惯了江湖的人物对矜持两个字的分寸拿捏得很准,生怕再摆谱会惹来陈无双反感,过犹不及,因此只沉默了三息功夫就点头答应下来,嘴上半个字都不提让身着团龙蟒袍的少年承他人情,“贫道闲来也是无事,正与这通灵凶兽颇为投缘,公子自去就是。”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心照不宣地同时一笑。
叼着狗尾巴草的陈无双转身继续朝北走去,脚步不知不觉比之前快了不少,离卯时没多久了,要尽量赶在散朝之前到达保和殿才好,否则就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景祯皇帝要个答复,此行也就没了意义。
老道士弯腰摸了摸黑虎脑袋,看着那一袭蟒袍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让他自己去吧。跟当年的逢春公真像,他选的这条路啊,谁也没办法陪着走。”说罢,那凶兽果然停在原地目视着少年渐行渐远,而后一人一虎纵身跃上东侧房顶,跟陈无双背道而驰,他要想一想,该怎么劝那两个好看的女子回去才合适。
水深水浅地漂泊了大半辈子,西河派掌门徐守一最怕的就是跟女子打交道,可偏偏造化弄人,他一共收了两个肯吃苦的弟子,一个没混出个人样来,另一个是让他极为头疼的女娃,远远看见镇国公府出来的两位女子剑修正迎面朝他走来,老道士颓然叹息一声,只敢腹诽,儒家先贤说得半点都没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夏季天亮的越来越早,道路两旁已经有拆下门板等着生意上门的铺子,陈无双快步走过一间医馆时,二十岁出头刚娶了媳妇的郎中学徒正揉着眼睛出门抻懒腰,只觉眼前刚刚过去的人好像有些面熟,寻思着打个招呼,定睛一看,那少年身上穿的竟是一身团龙蟒袍,不由吓了一跳,娘哎,瞧着架势是去宫里上朝,这又是哪家得了祖荫的子嗣,能穿黑色蟒袍,难不成是怀安侯家的世子?
一路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离宫城大门不足二里,陈无双才再次察觉到五境修士的气息,把狗尾巴草已经没有味道的根茎咬断末端一截,重新叼在嘴上,笑着朝前面走去,不只是意料之中会来拦他的平公公,老太监躬身稍落后半步,背着双手站在前面等他的,竟然是继承了埋骨拜相山那位程公衣钵的杨之清。
更让陈无双有些诧异的,是这位朝堂穿紫的保和殿大学士身边还有一个人,正是这时候本该在镇国公府上的穷酸书生张正言,笑吟吟在习习晨风里摇着折扇,陈无双冷笑一声,明明河阳城的宅子里已经穷的只剩下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和满屋子书册,进京入了司天监,不知道从哪里混了这么一柄手艺堪称鬼斧神工的合青乌木骨折扇,瞧着更像那些可恶的读书人了。
有首辅杨公在,据说有五境修为却极少在人前显露本事的老太监多半不会出手,陈无双心里松了一口气,猜测张正言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是四师叔陈季淳的安排,只是有些好奇,保和殿上没了保和殿大学士,百官之首少了镇国公爷,龙椅下面的御阶上缺了内廷首领,那朝会还能算是朝会?
等他走到近处,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穷酸书生。
张正言皱眉之际还不忘卖弄潇洒风度,啪一声利落合上折扇,语气多少有些他不太擅长的娇柔做作,尽量柔声问道:“公子爷受伤了?”而后挪步跟平公公拉开距离,故作目光不善地盯着老太监,色厉内荏道:“是兵部那位金榜题名的员外郎?”
陈无双无奈地摆摆手制止他,谁不知道你就是司天监的人,在两个人老成精的大人物面前装什么主辱臣死的模样,果然,张正言立即见好就收,偷偷向平公公投去歉意的目光,退后两步又轻轻展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端在胸前扇风。
平公公看着他身上不合规矩的黑色蟒袍眉头紧皱,他自然不会跟张正言多做计较,见杨公明显是不想先开口,只好道:“兵部职方清吏司新上任的员外郎萧静岚出手都没拦住,看来无双公子是非要去保和殿不可了?咱家承蒙陈家老公爷多年照拂,与司天监也算关系不浅,听咱家一句劝,公子伤势不轻且真气几乎耗尽,不如回府上将养几日,等陛下传旨召你入宫再来吧。”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原以为会在宫门处遇见等他的太医令,没想到楚鹤卿没来,来的却是自小对他还算宽容的杨之清,笑问道:“杨公怎么说?”
杨之清转头看向平公公,惯会看人颜色行事的老太监登即会意,低声道:“首辅大人放心,咱家已经让人清退了方圆三十丈内的闲杂人等,再以神识隔绝此处声息,不会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能在朝堂上跟陈伯庸平起平坐的首辅点了一下头,叹声道:“无双,老夫想先听听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