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陈无双就开始连续从储物玉佩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面在平公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跟周天星盘严丝合缝相扣的青铜圆镜,然后是一颗其中隐约能看出有云雾流转的灰色珠子,最后则是一个不大的小瓷瓶,这几样东西上,身负五境修为的老太监都感觉到或多或少的一股晦涩气息,像极了二十四年前景祯皇帝登基继承大统时,他曾在保和殿上感知过的气息。
把这几样东西一一摆在棋盘上,陈无双轻佻笑道:“喏,当年陈家先祖布成大阵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中,公子爷侥幸在江湖中寻回来四件,另外还有一柄从剑山上得来的却邪剑不在我手里,景祯皇帝想要,我偏不打算给他。今日替三师叔上殿,陈无双还想问问,司天监替大周死守北境、南疆的人情,景祯皇帝想怎么还?过去和将来会死在百姓之前的无数性命,景祯皇帝又想怎么还?”
始终没有出声的杨之清抬头望向天上浮云,轻声道:“无双,知道你看不起读书人,可江湖里的修士有正有邪,天底下的读书人总也有好有坏,老夫是读书人,就跟你说个读书人的道理,这些话你可以去问陛下,也可以换个时间地点来问老夫,只是要师出有名才好。司天监毕竟还是大周的臣子,你上殿之前谮穿蟒袍,就先是不敬之罪。”
少年将所有东西收好,扶着剑柄站起身来,丹田内的真气已经恢复了三成,但对面站着的老太监总归是五境,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神识一动,受真气牵引,焦骨牡丹自行归鞘,似乎先前只是想让杨之清看一眼,摇头笑道:“杨公糊涂。何来谮穿蟒袍一说?晚辈本就是师父从百花山庄废墟里救出来的花家血脉后人,家祖逢春公不惜一死换来大周两百年太平,如此天大的人情,我即便不接任观星楼主、一等镇国公,就换不来这么一身四爪蟒袍?”
沉默片刻,陈无双忽然重重叹息一声,抬手指了指杨之清身后的那座巍峨宫城,“我就是想到做事情要师出有名,才想着去保和殿问一问这些,如今公子爷改主意了,他们不敢见我,就休怪我使泼皮无赖的手段。现在想想,我那看似不靠谱的师父确实是司天监第一高手,他早就言传身教地告诉过我遇见这种事该怎么办,杨公,从今日起,我要在京都骂街了。”
话音刚落,张正言分明看见一抹笑意从首辅大人脸上白驹过隙。
远处宫城里,遥遥传来一声听不真切的“宣,百官上殿”,老太监怔怔转身朝北,他知道那句话是从龙椅下面的御阶上,经过保和殿外每隔一丈就站着的小太监们,一声一声传到宫城门外,照内廷的规矩,御阶上的内廷首领喊声要既轻且远,以免君前失仪,而排在最末尾的小太监则要声音最为洪亮,向京都昭告朝会开始。
保和殿上的第一声,平公公已经喊了足足二十四年,从刚穿上蟒袍喊到双鬓风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宫城之外像个局外人一样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周好像悄然无声的有了某种令他难以接受的变化,尽心竭力伺候了多年的景祯陛下也变了,老太监茫然抬头看向天色,心里居然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在,天还没变。
陈无双到底是没办法去保和殿上参加朝会,悻悻甩了甩手,就要挪步转身离去,宫城里的人避而不见,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他平安回去,孰轻孰重不言而明,可他刚有动作,杨之清却跟身边的穷酸书生同时说了句公子且慢。
陈无双唯一皱眉,桀骜道:“怎么,杨公还有何指教?”
杨之清摆摆手,坦然道:“老夫年岁已高,从去年就深感心力交瘁,近些日子一直想着辞官回乡自此不问国事,可心里有三个放不下,不得已只好行此尸位素餐之举。”
首辅大人说话的同时,陈无双的神识就察觉到,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正有近百人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匆匆而来,少年心有疑惑却并无警惕,一来是他对张正言很信任,穷酸书生这时候开口留住他必然不是想要对他不利,二来则是那些人身上都没有修士该有气息的波动,就算不用神识探查,也能光凭沉重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
杨公并未在意那些逐渐围上来的人,而是继续道:“第一个放不下,就是天下百姓。老夫幼时读书,先生首先教的道理就是读书人要有心怀众生的良心,以此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只恨年迈不能提刀。第二个放不下,则是想在朝堂上替老公爷不在的陈家遮一遮风,老夫一旦辞官,陛下就再没了掣肘,司天监的处境兴许会很难,至于第三个放不下,就是你。平公公此刻又聋又哑,你不必有所顾忌,只要你不出手对天家贵胄不利,平公公不会多管宫城外的事情。”
陈无双讶然一愣,喃喃道:“想不到,杨公会在这种时候选择站在司天监一边。”
杨之清摇头,和声纠正道:“老夫不是站在司天监这边,而是要跟司天监一起,站在天下百姓前面。无双,老夫是个读书人,他们也是。”
少年知道,杨公所说的“他们”,就是距离自己已经不足四五丈距离的近百名年轻书生,这些人都没有官袍,也不像有显赫家世,反倒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张正言笑着凑到公子爷耳边,轻声解释道:“公子,这些要么是杨公的晚辈,要么是我的故旧好友,多半是楚州人,他们没骂过你半句不是,但别人骂你的时候也没开口辩驳,就是在等你回京。”
陈无双不解其意,转头问道:“等我回京?”
穷酸书生洋洋自得摇着折扇,笑得胸有成竹,“早猜到公子回京就是想惹些麻烦,不过公子爷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少的可怜,骂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他娘的、王八蛋,不够气派。所以,我擅自做主,替公子爷请了些愿意帮腔的来,怎么样,骂人还得咱们读书人,大寒那小子顶多骂三句就得哑火,不顶用。”
少年哑然失笑,当先转身朝来时路折返,“走,跟公子爷回府用膳,吃饱喝足了,再出来骂他娘的衣冠禽兽!”
大周景祯朝首辅杨公,看着近百名年轻书生跟随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离去,老怀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