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面露为难神色,轻咬着嘴唇看了坐在公子身侧的墨莉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态不知道在流香江迷倒了多少膏粱纨绔,十年来不是没有想仗着家世强行把卖艺不卖身的黄莺儿掳回府中做妾的贵人,只是这位让人馋得茶饭不思的花魁有陈仲平和陈无双师徒两个常来常往的恩客撑腰,碍于司天监的声威,都不敢真格儿用强下手罢了。
察觉到小满的欲言又止,陈无双满不在乎地招手示意她坐在身旁,两个堪称人间绝色却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少女一左一右挨着他坐,这在说书先生嘴里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了,“无非就是些骂我的难听话,跟读书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让钱兴回来就是存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心,听听他们是如何骂的才好对症下药,这里没有外人在,小满但说无妨。”
小满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角,在流香江上她是色艺俱佳的花魁,见惯了数不清的大人物大场面,也曾当着蜚声十四州的琴艺名家弹过曲子唱过小调,这还是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难以启齿的紧张,深呼吸两口才缓缓道:“以公子爷的还未及冠的年纪,跻身无数江湖人望尘莫及的七品境界,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可惜那些该死的酸儒书生偏偏对此视而不见,只抓着公子稍欠学识却被钦点为新科探花郎的事情不放,搜肠刮肚口诛笔伐,这几天越发地不可收拾,好在还有一些从楚州来的读书人为公子仗义执言,眼下已经都不顾脸面闹到了明处,替公子说话的人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陈无双安之若素轻声浅笑,小满身子前倾跟墨莉对视了一眼,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声音里就逐渐多了一丝吹谢枝头的寒意,“更可恨的是,他们骂公子撕毁圣旨、谮穿蟒袍是不忠,身为司天监嫡传弟子却舍下老公爷回京是不孝,在岳阳城···”
说到这里,小满双手猛然攥成拳头,丝毫不掩饰满腔杀意道:“他们说公子在岳阳城见色起意,对楚州都督黄大千的爱女黄婉宁行不轨之事,逼得堂堂楚州巡抚不得不放弃自家子嗣与那位婉宁小姐的婚约,如今婉宁小姐日日以泪洗面求死不能,景祯陛下让四爷拟了旨意,将婉宁小姐赐婚与许家小侯爷息事宁人,天恩如此浩荡,公子却···”
在小满看来,自家公子这等人中龙凤又正值血脉贲张的年纪,为人风流是正常事,正三品的楚州都督能借机攀上未来承袭镇国公爵位的少年,背地里说不定偷着乐呢,至于景祯皇帝把那受了委屈的婉宁小姐赐婚给康乐侯的次子,她没想通里面的事情,只觉得绝非是表面上想替陈无双压住此事的好心。
陈无双讶然失声,他早听贾康年提及过此事,景祯皇帝会拿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做文章属于是顺水推舟,偏偏他不能站出来辩驳,因为其中有康乐侯和黄大千两个老狐狸隐含深意的谋划,这盆脏水他再不情愿也得受着,可他还是小看了景祯皇帝。
如果传言中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话,黄婉宁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被陈无双糟蹋了清白,却让礼部右侍郎陈家四爷拟旨赐婚,只怕康乐侯、黄大千以及稍有幸灾乐祸的楚州巡抚三人,都有了从此跟欺人太甚的司天监不共戴天的理由。
墨莉的反应则有些出乎小满的意料,没想到公子爷从江湖中带回来的少夫人,颇有处变不惊的男儿气度,竟短暂错愕之后,表情就迅速恢复了平静,陈无双认识黄大千和黄婉宁的时候,墨莉从始至终就在许家府上,她自然知道传闻中的事情都是假的,也相信陈无双行事不会这般下作,反倒对素昧谋面的景祯皇帝平添了几分恨意。.CoM
朝堂与江湖毕竟不一样的,被一个很快就能踏进四境修为的剑修女子怀恨惦记着,不是好事。
陈无双长长出了一口气,下意识侧耳听着远处贾康年不停翻书的声响,那日回府的时候,贾康年曾在车厢里说过,想破这一局最好的方式的就是从容处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从北境来时不惧风雪扑面,到了京都就该有不惧流言的心胸。
但陈无双不打算就这么唾面自干,白马禅寺里跟空法神僧辞别的那回,老和尚说心有不忿骂回去就是了,敢作敢为也算另一种心无挂碍,这就是空相所言的佛祖与少年有缘。
少年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背对着两个将芳心只系在他一人身上的少女,走了两步道:“公子爷名声本来就不太尽如人意,多几条骂名不痛不痒,你们两人终究不同,女子可以不必太干净,但一定要爱干净才好,人间值得看的东西有很多,百花山庄门前的流水,观星楼七层窗口的月色,不要往这趟浑水里蹚。”
小满看向墨莉,墨莉却没有看她,而是痴痴看着少年有些萧索的背影,陈无双这是一意孤行要自己顶住四面楚歌的镇国公府,这不是江湖上舞刀弄剑的厮杀,六品境界的孤舟岛剑修,出岛踏足大周境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力不从心感,她很想帮陈无双,却连该怎么帮都想不出来。
沉吟一会儿,陈无双再回转过身来,脸上就只剩下和煦笑意,听着凶兽黑虎在水潭里悠哉悠哉地游动,突然记起来这几天都没再见过西河派那个老道士徐守一,散出神识找了片刻,发觉他似乎并不在镇国公府上,好奇问道:“墨莉,我要去保和殿的那天,有一个帮了我的老道士,没来府上?”
墨莉正被重重心事想得出身,恍惚中没听清他说什么,抬头茫然看向小满,后者勉强挤出个笑脸答道:“公子,那位徐道长把黑虎送回来,说要去把自己徒儿找来咱们司天监蹭几天好酒好饭,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要去哪里。”
陈无双嗤笑一声,老道士这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兴许在等下一个雪中送炭的时机,兴许是觉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才符合高人风范,总之不是坏事,且由得他,既然能在十一品剑修拦路的时候出手相助,徐守一就不会这么事了拂衣去,说不定这时候就在镇国公府左近暗地里旁观。
寂寂一夜,三处无眠。
五月初十未时,正是一天里最让人热得透不过气的时辰,骑着一匹有气无力老马从南门进京的钱兴,就率先找到了替自己公子出气的合适机会,消息传到镇国公府时,坐在长廊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说话的少年,听到副统领大人做下的事情,险些把嘴里一口冰镇梅子汤全都喷出来。
“还真是个最擅惹是生非的妙人儿。”
陈无双笑得很开心,第二句话是,“须低头时,公子爷偏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