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卫所属名义上是统归大周天子管辖,实际上自成编制以来,一直就只唯陈家之命是从,故而这一万余修士并没有在兵部衙门登记录名造册,至于俸禄则是由皇家内库拨发一份、镇国公府再酌情补贴一份,相比天子亲军的待遇更为优厚,但身居六位副统领之一的钱兴,却素来认为浪费东西是莫大的罪过,过日子最好还是细水长流来得心里踏实,因此靠窗而坐的胖子不太急着动手,慢条斯理嚼着酱肉独自饮酒。
司天监就在京都城南,所以钱兴对这家酒肆所处的一片地界并不陌生,离此处不远就是京都府衙门,再往东三四里则是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衙门驻地,微眯着双眼在窗外扫了一圈,细嚼慢咽的副统领大人心里就有了定计,若是李济安有官身的话他还真不好做得太过火,毕竟就算是从九品的官袍,也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周皇权,可区区一个没考取功名的书生就不同了,名声再大也到底还是布衣。
李济安是聪明人,说完那些话就似乎是完成了某种煽风点火的使命,缓缓摇起折扇端着白瓷碗喝梅子汤,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听二楼上那些把陈无双当做是积攒名望的踏脚石的人七嘴八舌,也是那位谮穿蟒袍的公子爷这些年在京都做下的荒唐事情实在罄竹难书,有人已经把多年前他扒光礼部尚书家子嗣衣裳的往事扯出来,说什么三岁看八十,那少年根性极劣才做出此等事。
钱兴转回头,笑眯眯挨着打量这些人,说实话他很敬重读书人,特别是景祯朝前后两任首辅大人程公、杨公那样既有学识、又有风骨的,三爷以前就常语重心长地告诫玉龙卫几位大权在握的副统领,说不论何时读书人都是大周的脊梁,但他此时很庆幸自己不是个会读书的,难怪相比起人才济济的朝堂,自家公子爷更喜欢粗言秽语的江湖。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实都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啊。
就着最后一杯酒吃光盘子里的酱肉,钱兴拈起一根竹签细细剔干净牙缝,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借着酒嗝呼出一口浊气,皱了皱眉,似乎肚子有些不舒服,招手叫来店伙计,这顿酒钱早在上菜之前就付了账,伙计以为这位远来的客人是想起来至今没端过来的汤面,小跑到不给李济安面子的胖子身侧,弓着腰干笑道:“哟,慢待了爷,小的该死,这就下楼去催催后厨,灶上架着火呢,煮碗汤面用不了半柱香。”
钱兴一手揉着肚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另一只手,笑问道:“端来汤面我也吃不下了,记得你家酒肆后面没多远就是茅厕来着?”
伙计微微一怔,这胖子莫不是个张开嘴就能看见后门的直肠子,怎地刚吃饱了就要去找茅厕?心里想着的话终究不敢说出来,忙不迭答道:“爷好记性,出了门往东转过去,有个四十来丈远近就是茅厕,不过那里什么人都有,可不太干净,小店里有专门···”
钱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打断,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干净的地方还能叫茅厕?爷得找个茅坑大一点的,那里正合适。”
这句话一出口,二楼上不少人都忍俊不禁,瞧他胖大体型膏满肠肥,怕不有三百斤上下,是该找个茅坑大些的五谷轮回之地行事,否则能不能蹲得下去都两说,跑江湖的人直来直去,倒也可爱。
只有李济安隐约从钱兴的话里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他刚才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话痛骂陈无双的时候,默默观察过这少见的胖子一阵,见他吃饭饮酒很是注意吃相,显然不是江湖上那些拿着行事鲁莽当做不拘小节的草莽之辈,最早甚至怀疑有可能会是谢贼麾下副将柳同昌,但柳同昌即便有三头六臂,这时候也绝对不敢出现在天子脚下才对,此时再看钱兴那一身肥大到能裹进四五个妙龄少女的白衣,李济安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钱兴笑着伸手在腰间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栖鞘长刀,往前慢慢迈了两步站定,笑道:“以前我家公子爷骂读书人最不是东西,钱某还曾在心里为天下士子抱不平,觉着尔等读书人中兴许有几个坏种,大多数总该是好的。现在想想,还是公子爷有远见,几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
李济安缓缓合上折扇,眼神逐渐变得凝重,瞥了眼右侧不远处的楼梯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另一种含义就是未进先思退路,而二楼上已经有人拍案而起,怒视着眼前竟敢出言有辱斯文、自称姓钱的胖子,“你大胆!圣贤说···”wap..com
钱兴斜着眼冷哼一声,“圣贤说?圣贤千古文章,教你们诚意正心,教你们修身养性,叫你们济世治国,可有教你们人云亦云、颠倒黑白满嘴的胡说八道?我家公子爷年少时在京都城,是有不少为人唾弃的荒唐行径,但在洞庭湖诛灭黑铁山崖邪修、在北境城墙斩杀妖族拦住漠北攻势,如此为国为民的大功尚且堵不住你们的嘴?也好,自诩清高,钱某偏要你们满身脏臭!”
他口中的公子爷是谁已经呼之欲出,心思聪慧的李济安登时想到了他之前为何跟店伙计说,要找个茅坑大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强压着心头惶恐站起身来,勉强维持住处变不惊的气度,开口问道:“你是···司天监的人?”
这边不屑于动用强横真气的四境修士钱兴已经有了动作,李济安有生以来从未想过,如此肥胖的身躯动起来居然能敏捷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栖鞘长刀在他掩饰不住慌张的眼神中化作两道残影,一左一右两次挥手,与李济安同坐在一张桌子边的两个同伴,就近乎同时被击中后颈,连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干脆晕了过去。
“司天监没必要跟你等中看不中用的读书人多作解释,但钱某听不得你们把脏水往公子爷身上泼,便破例多说几句也无妨。”手提长刀将二楼木板铺就的地面踩得阵阵作响,钱兴斜着眼睛逐一扫视刚才对陈无双口出不敬的几个人,骂得最凶的人此时吓得最厉害,根本不敢跟这无所顾忌出手伤人的胖子对视,倒是李济安还能保持镇定,只是握着折扇的手些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