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车停稳当,掀开门帘钻出来的竟然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儒生,一身丝毫不显富贵的灰布长衫,脸色晦暗无光,白狮坊里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多如过江之鲫,可能从镇国公府的马车上施施然走下来的仅此一人。
贾康年下车踏前几步,轻柔伸手摸了摸鬃毛干净如洗的马颈,抬头看向四层之高、勾檐画栋的会仙楼,这座豪奢酒楼处于两条宽阔大道的交汇西北角,比两侧所有的建筑都高了一头,巨大的牌匾上除了会仙楼三个苍劲有力极见功底的大字之外,没有题字人的落款,“是三楼?”
微皱眉头的陈无双把脸偏向东侧远处的人群方向,似乎有所察觉,点头道:“不必管我,大寒先领着贾兄上楼就坐,吩咐伙计上酒上菜就是,该来的自然会来,不用等。”
贾康年狐疑地转头顺着陈无双面朝的方向看去,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当先举步往会仙楼内走去,大寒稍一犹豫立即跟上,公子爷是面对五境阎罗殿大学士都凛然不惧的人物,以他四境的修为在没有跟皇家彻底撕破脸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当下最要紧是护住随时可能病逝归天先走一步的贾康年,把马车交给迎客的伙计,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进了门。
会仙楼从来都是生意兴隆,还没到正午吃饭的时候,一楼二楼两层已经几乎满座,大寒跟贾康年都算是生面孔,倒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却发现陈无双早已定好的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须发花白、穿了身浆洗得脱色的道袍的老道士,右手边则坐着个噘着嘴的大眼睛小女孩,身上不太合体的道袍很新,还有不深不浅的折痕,遮住额头的整齐碎发显得很稚嫩,只不过撅起来的嘴巴能挂住个五斤重的酒坛。
没等有些不悦神色的大寒开口发问,那老道士探身看了眼门外街角的陈无双,就笑呵呵拉着小女孩站起来拱手道:“贫道西河派徐守一,与无双公子算是故交,听说他今日在会仙楼大摆宴席,合计着上好的酒菜浪费了可惜,就厚颜带着劣徒不请自来,也算给无双公子撑个脸面。”
大寒歪着膀子摸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年龄悬殊极大的师徒二人,心里很是不屑,就您老这副穷得只剩下一条命的模样,来给咱家公子爷撑脸面?得亏这是在京都,要是放在雍州北境的城墙上,必然会被烈烈北风吹折了舌头,也罢,等公子上楼来再做计较也不迟。
贾康年倒是拱手跟老道士还了个礼,和颜悦色走到桌旁伸手请他师徒两人坐下,然后坐在靠窗能看见陈无双的位子上,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缓缓打开,老道士的女弟子似有所觉,期待地看向中年儒生手心,那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块四四方方的淡黄色糖块,顿时看得目不转睛。
“贾某先天体弱,咳嗽的毛病夏天还好,一到秋冬都抑制不住,所以随身带着些不值钱的梨膏糖缓解,道长高足年纪小,正是喜欢吃甜的时候,不妨拿去尝个鲜。”贾康年笑着把掌心里的糖块递过去,小女孩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老道士微笑点头,这才高兴接过来,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大眼睛顷刻有了好看的亮光,把剩余几块用油纸包起来收好,甜甜朝中年儒生一笑。
大寒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也不跟谁搭话,小女孩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京都城外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难道比这心善书生给的糖块还好吃?
陈无双没上楼并不是在等将要前来赴宴的贵客,而是在马车刚刚驶入白狮坊时,神识就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一路,站在会仙楼外等了一阵子,见那几个人没有主动露面的意思,冷笑着往前迈了几步,扬声道:“公子爷是什么人,殿下应该知道,既然请人喝酒就不怕多两双筷子。”
被几个修士贴身护着白龙鱼服出门的太子殿下刚犹豫着要不要现身搭话,就听见不远处一阵轻微骚动,踮起脚尖循声望去,竟然是同样穿了身寻常便装的二皇子越众而出,太子殿下的双眼瞬间眯起来,跟他不同的是,器宇轩昂派头十足的二皇子李敬威没带扈从,腰间也没有悬刀,更像个日子过得宽裕的书生。
被陈无双叫破了行踪再不露面的话,这面子可就算是栽了,二皇子走出人群时漫不经心地朝太子等人所在的方向扫了眼,轻哼一声颇有不屑,在察觉到他锋利如刀的目光时,太子殿下竟下意识低头躲避。
躲避之后心里就紧接着一阵恼怒,我是景祯朝太子,是大周储君,为何要躲?
然后就明白了陈无双刚才为何说,不怕多两双筷子,原来那瞎了眼的王八蛋,在自己还没发觉李敬威就在附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人群中有两位殿下,不禁心里更愤怒,陈无双说话实在让人恨得牙根痒痒,都是殿下,太子岂能跟寻常皇子一样?
二皇子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脱离出人群走向会仙楼外的陈无双,本来空无一物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两柄刀,一柄在左一柄在右,走到近处,淡然看着堂而皇之身穿蟒袍的少年,“陈无双,你可知道即便是陈伯庸在时,也不敢这般公然宴请朝堂重臣?”
大周祖制,王爵、公爵不得涉政,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能在保和殿上赐座,是因为不入九品中正制的观星楼主极为特殊,一千余年来的历代帝王把这条律例看得比后宫干政、内廷专权还严,久居京都的陈无双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二皇子说的是实情。
先前多少代观星楼主如何自处他不太清楚不假,但陈伯庸素来持身极正,私下里即便偶尔跟某位有交情的朝臣交谈,也都是蜻蜓点水,甚至连每年进京述职时到府上拜会的各州都督都避嫌不愿意见面,陈无双此举确实是犯了忌讳,这也是他猜测接到帖子的人多数不会来的原因。
当然,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请不请则是陈无双的事情,两不相干。
少年不当回事地摆摆手,察觉到二皇子双手都离刀柄很近,轻佻笑道:“怎么,殿下是打算来教我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