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是那些岁数不大的江湖子弟眼皮子浅,略施恩惠手段就能收买人心,再者是府上有修士,既可以让旁人不敢轻视,也好藏在背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隐晦事情,所以大寒要是没有司天监二十四剑侍的身份,在京都城中早就是跟流香江花魁一样炙手可热的角色,甚至可以有良禽择木而栖的待价而沽。
但此时揣着银子去买面具的大寒丝毫不觉得委屈,二十四剑侍中个个都是为司天监死而无怨的死士,自家公子爷是观星楼主,随意一句话在他眼中看来,都比明黄色绣着双龙戏珠的圣旨管用,嬉皮笑脸地在摊位前讨价还价,要是那摊主知道这人刚才险些就要仗剑闯了宫城,恐怕他不戴那索命鬼的面具也会吓得双腿酸软。???..coM
买空了那个摊位上所有的面具也没花出去多少银子,大寒吃下嘴里的东西可不肯再吐出来,光明磊落地将剩余银两据为己有,想着下回出门得给小核桃买些脂粉,女人嘛,不就在乎脸蛋好不好看身上香不香,讨她欢心不算难事。
以陈无双跟黄白之物不共戴天的败家性情,压根不把那袋银子放在眼里,在大寒抱进车厢里的近百面具中随意挑挑拣拣,其中以面目狰狞骇人的恶鬼形象居多,倒也有按照江湖传闻中凶兽的模样画出来的虎豹豺狼,少年找到一张不见五官的惨白面具,拿在手中轻声笑道:“没脸没皮,这个得送给穷酸书生。”
马车走到镇国公府门前时,这场从朝会之前就淅淅沥沥的雨总算停下,灰云也有了开始散去的迹象,天边高挂一道绚丽彩虹,大寒却没有收起伞,稍一犹豫就一甩缰绳,驾车作势要从正门长驱直入,出门时自家公子爷是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回府时已经是朝堂所承认的观星楼主,当然要走中门。
陈无双却并不打算在自家门前耀武扬威,只拿了那张惨白面具在手上,将其他的一股脑收进储物玉佩,出声让大寒停下马车,弯腰走出车厢在一对威武石雕麒麟前站了片刻,笑道:“你还是从侧门回府,去祠堂告诉我三师叔一声,就说咱家四爷散朝以后会来,我提前去观星楼上等他们。”
大寒答应一声,刚掉转马头准备绕到侧门,又听见陈无双嘱咐道:“你不要走远,我有事交代你跟钱兴去办,见过三爷以后来观星楼找我。”
马车吱悠吱悠走远,陈无双走到左侧麒麟石像旁边,这两座雕像都极为高大,其底座就近乎与少年胸膛平齐,伸手放在雄麒麟脚下踏着的天书上,有些出神,这座天下实在太大了,江湖之深庙堂之高,辽阔不输大周十四州的漠北苦寒,孕育无数凶兽的南疆十万大山,还有茫茫不知尽头的东海南海,大到司天监像是一个扬臂挡车的螳螂。
少年肩头上,一边是百花山庄,一边是镇国公府,全部丢进这座天下,也未必能砸出多大的水花,当年十二品剑修李向何等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硬生生以手中长剑、麾下雄师压服了世上所有桀骜,连传承数千年经久不衰的道家祖庭都捏着鼻子认了栽,一千三百年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样子。
春秋迭转,哪有常开不败的牡丹。
镇国公府四个字底下,于左近无人处沉沉叹息。
去年出京,见识了八百里洞庭上的大风大浪,也曾在云澜江上剑气断流,可惜同行的谷雨一去不回,这次出京,陈无双心中感慨万千,最见不得身边人转身就是此生永别。
此去凉州,必然是要分生死的,少年气运加身,谢逸尘则自认为天命所归,这是观星楼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一场,陈无双呼出一口浊气,如果是自己死在凉州的话,世上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下一任观星楼主了,大周倾塌之前,司天监首当其冲。
甩了甩头,陈无双换上一张笑脸,推开大门,拿着那张面具走向七层观星楼。
最先听见大门响动的老管家匆匆迎上前,看见面带笑意的陈无双神情轻松,这才把从天光不亮的寅时开始就绷紧的那根心弦松弛下来,“陈家列祖列宗护佑,公子平安无事便是万千之喜,老朽这就让膳房安排一桌酒菜来,今日天气凉爽,就摆在水潭边可好?”
朝会之后再用膳,是京都各家门庭不约而同的规矩,原因其一是文武百官寅时就得到达宫门处,时间没宽裕到细细用早膳的程度,其二则是因为保和殿上群臣拘谨,生怕肚腹不舒服时君前出丑,故而尽管明知道一月一次的大朝会耗时颇久,也不会出门前在府上用膳,年老些的臣子大多会在进殿上朝之前含一片人参在嘴里。
老管家特意提前给头一次上朝的陈无双备了上好的人参,细细洗干净了切成薄片,可身怀四境修为的少年却道谢婉拒,以他的修为但凡体内有真气运转,虽说达不到道家有为修士餐风饮露的通玄辟谷境界,但三两天水米不进也不打紧,摆摆手笑道:“在朝堂上没使多少力气,不急着吃饭。”
算是看着陈无双长大的老管家深知自家这位公子爷脾性,最不喜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也不再出言多劝,只跟在他身后缓缓往前走,看着少年身上一千余年来司天监从未有过的黑色蟒袍,眼角竟然有些湿润,感慨着唏嘘道:“公子相貌生得俊朗,穿上蟒袍玉树临风,老朽记得当年老公爷第一次穿蟒袍时,可不如公子好看。”
陈无双心里一动,好奇道:“我师伯承袭爵位那年,多大?”
老管家没有任何思索和迟疑,自然而然地脱口答道:“像咱们陈家这种门庭,都成家很晚,老公爷二十六岁那年才娶了夫人进门,同年接掌了观星楼,先帝下旨令老公爷承袭爵位,老朽还记得那天咱们府上热闹的很,大半个朝堂都来观礼,前任首辅程公亲笔留了墨宝致贺,几位大学时、六部尚书一个都不少,皇室宗亲也有人到,二爷还私下里扯着老朽说笑,说老公爷穿着白衣做喜事,一晃这就几十年了,公子啊,咱们陈家···”
说到最后几个字,老管家声音里明显有了哽咽哭腔。
当年镇国公府里住满了人,多少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司天监白衣修士,在府上见着这位深受两任楼主信重的老管家都执礼甚恭,可如今时过境迁,偌大一座司天监,二十四剑侍里只见大寒和小满,一万玉龙卫只留下孤零零枯守祠堂的陈叔愚,水潭里的锦鲤都换过一茬,也不见那些熟悉的脸孔回来。
陈无双伸手扶着老管家手臂,柔声道:“您老放心,只要我还活着,陈家就还是那个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