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除去被人为修建成方方正正的京都城以外,天下就再没有几条横平竖直的道路,官道也好野径也好,多是依照山脉走势或者江河流向而形成,有御剑升空之能的修士原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但对京城以西地形并不熟悉的陈无双,没有在通往凉州的那些或明显或隐蔽的路上选择任何一条。
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镇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孤身一人出京的陈无双就改了主意,毕竟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只要御剑就难免被其他修士察觉自身气息,万一不巧在真气消耗极大的情况下遇上不怀好意的追兵,就是再糟糕不过的结果,观星楼主怎么肯将自己置于如此困境?
只住着几百户人家的村镇民风淳朴,满满一碗皮薄馅大的羊肉馄饨分量十足,再加上一碟辣的人不停冒汗的腌辣椒、一碟拌了麻酱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羊肚,端着碗在一旁陪着说话的老汉拢共才要价二十文铜板,这竟然成了陈无双出京第一件被难住的事情。
在京都城动不动出手就是一张百两银票的公子爷身上哪里有铜板,怀里最小的一颗碎银子都有二两重,其实江湖上那些看起来仗义疏财出手阔绰的游侠儿手底下都不松快,以陈无双视银钱为仇寇的性子当然不是心疼银两,只是自己吃饭的时候没戴着面具,顾虑那老汉高兴之余口风不紧,兴许就会被有心人在这么一碗不值钱的馄饨上看破行迹,这回出京比上回更凶险,在找到沈辞云或者那三千白马轻骑之前,凡事都得谨慎多留个心眼才行。
古往今来,多少赫赫有名的角色最后都在阴沟里翻了船。
笑吟吟的少年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把那柄从司天监翻出来的大刀随意放在腿边,就着腌辣椒把一大碗馄饨吃得汤水都不剩,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倒了碗粗茶晾着,跟身旁把两条裤腿都挽到膝盖的老汉搭话道:“老人家,咱们这镇子离京都城还得多远呐?”
卖馄饨却不舍得自己吃一碗的老汉咽下嘴里的面条,拽起肩膀上搭着的手巾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眼西边将要沉下去的一轮火红夕阳,纳闷道:“不是老汉多嘴,我瞧客人就是从东边来的,怎么又问离京都城还有多远?要去京都啊,你得折回去往东,一直往东,见着官道就顺着官道走,四五百里路,骑马也得两天。”
陈无双点了点头,出京四五百里至今都没见着该有的追兵,看来那三路疑兵暂时是瞒住了景祯皇帝麾下号称无孔不入的密探,既然他们没了顺藤摸瓜的机会,等进了马贼、修士横行的凉州境内,再想找到少年就更是难如大海捞针了,想到这里就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应付道:“哪儿啊,我不是要去京都城。”
察觉到老汉的好奇心更重,陈无双很快就找了个托辞,伸手拿起腿边的那柄大刀,坐在长凳上随手耍了两下,这柄兵器刀身颇重,即便不用真气也能带起呼呼风声,外行人看起来势大力沉极有气势,老汉吓了一跳,以为这相貌堂堂的少年修士为区区二十文铜板就想赖账。
陈无双哈哈笑了两声,放下刀得意洋洋显摆道:“您老瞧着如何?实不相瞒,我是燕州鹞子山上的修士,听说谢逸尘马上就要动兵侵占凉州,这不,想着凭一身本事投身军伍,说不定能杀几个反贼谋个大好前程,又不知道离凉州还有多久,想着问问这两天从京都城出来走了多远,也好估算估算还得走多久才到。”
老汉这才放下心来,凑上前仔细看了看他那柄大刀,挑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道:“好刀,好志气!后生啊,咱们这镇上穷,好些人一辈子连四五百里外的京都城都没去过,哪知道凉州多远?不过,你捡着往西的路走就是了,你们修士不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两条腿得走到啥时候?”
陈无双低头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惭愧神色,“老人家有所不知啊,以为是个修士就有飞天遁地的能耐?您瞧瞧我才多大年纪,要是有那样的修为,在京都城呆着总能混碗饱饭吃,还用的着拼死拼活去凉州军伍里谋出路?唉,都是没法子的事情。”
大半生就守着个馄饨摊过活的老汉深以为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百姓愁柴米油盐,读书人愁怀才不遇,江湖上的修士就愁寻觅伯乐,说起来只要是人,在这世上活着就都不痛快,眼见勾起了这俊俏少年的无奈事,老汉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劝慰道:“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老汉这把年纪好歹算是个过来人,我看呐,后生早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咱们镇子上都说,人一辈子能挣多少钱娶几房媳妇都是命里带来的,你得沉住气,这个急不来,叫怎么说来着,欲速则···老汉拢共就认得十来个大字,说不明白。”
陈无双勉强咧嘴笑了笑,生怕老汉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站起身来嘟囔道:“是啊,靠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去?”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约莫十五六两银子,转头问道:“有件事要问问老人家,咱们镇上可有人家养了马匹要卖?最好是不值钱的老马,我这剩的银子不多了。”
老汉摇头笑道:“就这么个一眼能看到头的镇子,庄户人家养牲口都为着种地出把子力气,养牛的还有几户,哪有养马的?再说,后生你这些银子···嗯,老汉家里倒是有头灰驴,腿长有劲,一天不紧不慢也能走个两百多里,尤其是翻山越岭的,可比马还有耐力些。”
陈无双先是错愕,转念一想又欣喜异常,老汉说他家那头灰驴能翻山越岭,无心之间正中这位想要掩藏行迹的公子爷下怀,不走大路不走小路,想破了那些密探的脑袋也猜不出来,遍寻不到的司天监观星楼主竟然不顾身份骑着驴子在山间逍遥自在,忙问道:“哎呀,那也总比两条腿好,老人家可愿意割爱?”
看了眼他手里的银子,老汉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家里的驴子本来是养着拉磨,等着年老体衰气力不济还能请镇上屠户宰了卖肉,要是这后生愿意出个高价的话,卖了也就卖了,按理说十五六两也不算少了,但总觉得有些不舍得,迟疑半晌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是多是少的,就紧着你手里这些银子卖吧。”
说罢端着空碗转身走到身后围墙不高的院子里,不多时就牵出来一头浑身灰色的毛驴,陈无双不懂相马之术,更别提相驴的本事,好在先前在崇文坊茶楼听书的时候,那些满肚子稀奇故事的说书先生曾提过,世上有一种四蹄雪白的驴子叫做踏雪,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异种,奔跑起来快如疾风,比日行千里的宝马还要难得。
散出神识一探,这头让陈无双大失所望的驴子只有左前腿有几撮沾了污秽的白毛,踏雪是肯定不可能了,撑破天算是蹭上点雪,少年叹了口气,暗自自嘲道,讨饭的还嫌弃旁人施舍的粥稀,你说这都他娘的什么臭毛病,痛痛快快把手里的银子都放在桌上,提着刀上前摸了摸毛驴脖子。
老汉家里的驴子毕竟没有好马那般桀骜的本钱,性情看似极为温顺,见着生人靠近也不吭一声,骨架身形倒是颇为高大,要不是两只长耳朝上竖起,更像是一匹小马驹,只是既无缰绳也没有马鞍,头上还拢着嚼口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