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坛酒下肚,至今没摸清他用意的陈无双避而不答,撇嘴道:“这话大将军可问错了人,要是大将军问流香江哪条花船上的姑娘俊俏,公子爷肯定能给你一个尤为中肯的答复,要问兵马比不比得上北境边军雄壮,大将军该回京跟兵部尚书卫大人聊聊。”
郭奉平不但不以为忤,反倒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说的是。做人啊,在朝堂上就怕说错了话,在江湖中就怕做错了事,不在江湖也不在朝堂,则怕所托非人,瞧瞧这世间,真没有一个人过得容易啊。”
陈无双伸手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舍下溱川城的战事不管,大老远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要是只为了跟我说些人生感慨的话,公子爷就不奉陪了。喝酒就是喝酒,说些废话难免会让人觉得好端端一坛铁榔头变得索然无味。”
郭奉平错愕一愣,虽然早在京都就知道陈无双不是个省油的灯,却实在没想到这位双眼不能视物的少年是个随时会尥蹶子的主儿。
沉默半晌。
迟迟不见他再次开口说话的陈无双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刚要作势告辞,还没等他使一出在久历朝堂诡谲风波的枢密副使看来稍显粗劣的欲擒故纵,郭奉平就言归正传,有意无意压低声音道:“你此次请旨来凉州多少是有些冒失了,且不说谢逸尘身边列将百员,光凭他本身就是四境修士,想斩杀他岂能太过容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好好的镇国公府不住,往这里凑什么热闹?”
这番话听在厉掌柜耳中,觉得大将军对陈无双的良言相劝很是推心置腹。
可听在年轻观星楼主耳中,却只换来蔑然一笑,交浅言深,绝不算好事。
以往在京都城里过太平日子的时候,官居从一品却并无权势可言的郭奉平为人从来低调,枢密副使是类似勋爵的虚职,即便是不避寒暑每日按时上朝,这位在朝堂上口碑一向极好的臣子也几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指手画脚,私下里跟同僚倒是时常相聚,但没听说过他跟谁走得太过亲近,颇有圣贤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每年里,倒总有两三次去镇国公府邸,或是舔着脸找陈伯庸蹭一壶青山雪顶,或是给陈仲平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譬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骰子,总之都是说不值钱却也不便宜的玩物,偶尔在陈家见着这位无双公子,最多也就端着长辈架子说笑几句。
陈无双记着,当时的自己正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地,郭奉平就每次都夸他生得俊朗,相貌堂堂人中龙凤,玉树临风遗世独立,虽是曾任过雍州都督的武将,肚子里倒难得有几分不惹人厌恶的墨水。
年轻观星楼主早在路上就想好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托辞,当下恨恨道:“谢逸尘家的兔儿爷谢萧萧惹了我,若不杀他满门,实在难解我心中一口恶气!”
郭奉平看了眼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厉掌柜,回过头来哑然失笑,道:“我早听说过谢萧萧那混账的名声,少年人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总不至于为这种缘由,你就要冒险去刺杀谢逸尘吧?”
陈无双重重一拍桌子,脖子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咬牙切齿道:“放屁!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那狗日的要把我没过门的媳妇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小妾,换了是你,你能容他?公子爷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不是把他谢家一门赶尽杀绝,我有何面目娶亲?”
郭奉平讶然愣住。
显而易见,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个原因,但是他也绝不肯信陈无双只是为了什么夺妻之恨,就甘愿以观星楼主的显赫身份去井水城万军阵中拼命。
沉吟片刻,郭奉平索性挑明了问道:“谢萧萧,在你手里?”
陈无双深呼吸两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态度很是坦诚。
郭奉平很满意他现在的表现,茫茫世间素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相比所谓深不可测的江湖,朝堂才是真正静水流深的险恶所在,短短一年之中在江湖博得赫赫声威的陈无双,修为天资就算再高几分,在这位城府极深的天策大将军看来也稚嫩至极。
呵,为一个女人就置身险境?
如果陈无双真这么做了,那么郭奉平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忌惮传承千余年之久的司天监。
“说说看,既然谢萧萧在你手里,你想怎么处置他?”
这个问题陈无双答得自然而然,看不出任何娇柔做作,“那兔儿爷的胯下之物已被剑气搅碎,我想过把他送给国子监祭酒大人当个人情,或是送进宫里做个太监,只怕京都城没人敢留他,那么就只好让他受尽三千刀再死。大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看看,就是耽误的时间长些,这是细致活儿,怎么也得个十天半月。”
郭奉平干笑两声,“原来只是用作泄恨出气。那倒不如,拿他跟谢某做一桩生意。”
陈无双皱着眉若有所思,表面上似乎是在权衡要不要答应谈谈这桩生意,实际上却心思瞬间活泛起来,琢磨郭奉平要谢萧萧有何用处。
“郭某要他,是想试试也许能从他嘴里,得知谢逸尘那反贼的谋划。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提前得知谢逸尘动向或是将在凉州如何部署兵力的话,这场双方实力悬殊的仗才能勉强有几分胜算,谢某戎马半生,不想落个晚节不保。”
陈无双故作大度地嗯了一声,“那好说,看在大将军与我师伯、师父交好的份上,不必谈什么生意,我带你去见见那兔儿爷就是,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就看大将军本事。”
郭奉平目光一闪,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冷淡,“郭某如果一定要带他走呢?”
陈无双无所谓地摊开手,“那就是他命好,遇上了贵人相助,不用承受三千刀凌迟之苦,死个痛快。大将军,刚才我就说过,这座杨柳城从今日开始姓陈了,谁也休想活着把那兔儿爷带走。要是生死不论的话,公子爷倒愿意卖你个人情,最多一炷香功夫,就能让人把他的尸身送来,至于是替他爹哭一场,还是留着下酒,都由得你。”.c0m
说罢,陈无双吊儿郎当拱了拱手,拎着那坛还没喝完的铁榔头,转身就出了客栈大门。
屈膝跃上毛驴,扭头朝门外那四个持刀修士咧嘴一笑,摸出几两碎银子抖手一扔:“不错,毛驴没受委屈,公子爷重重有赏!”
纵声大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