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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臭豆腐

由丰泰楼牵头举办的美食比试,日子定在三月三的上巳节,地点则在曲江的一处对外出租的大宅子里。

虽说是为了宣扬各家名气,以此达成揽客、承包部分官衙的目的,租场地、搭台子、请杂耍艺人的费用不低,但是丰泰楼等大酒楼食肆自然也不会当真让自己赔本太多。

他们先是对外公布比试名次由在场食客品尝完吃食后投出,点出参赛者不仅会有大名鼎鼎的龚御厨、曲大师傅,还包括了近来在长安城名声大噪的孟厨娘,以此勾起众人的胃口和兴致。紧接着又道明,入场者分为两种——一种为能尝到各位师傅手艺、拥有投票权的食客,须得交入场费用四十文钱;另一种则是单纯瞧个热闹的,可以去场边免费茶水解渴,须得交入场费三文钱。

除此之外,若是想要私密些的看台小隔间,也需要支付额外的银钱。当然,众酒楼也会奉上更好的蜜饯糕点、各色饮子。

一众食客们听了之后,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毕竟这些都是经常来东、西市用吃食的食客,身家称不上特别富裕,但四十文钱还是出得起的。

于他们而言,花这四十文钱就能尝到龚御厨、曲大师傅和孟厨娘的手艺,哪怕仅仅是一筷子,那也忒值!

就这样,美食比试在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之下,很快就在长安城里传开来,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而孟桑多少也听闻了此事,但也没太在意,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国子监和百味食肆的几桩事上。

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从二月下旬起可以推出勤工俭学。

经孟桑与沈道、谢青章、徐监丞、魏询等人的商议过后,决定同时在食堂和百味食肆推出不一样的岗位。前者由国子监公账拨发工钱,主要是一些洗碗、运餐盘等等杂役的活计。而后者则由百味食肆拨工钱,至于活计,要么是与监内外送有关,要么就是安排去小食柜面、饮子柜面负责收银钱等等。

当然,这些岗位的数目有限,自然不会来者不拒地接收所有监生,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孙贡、许平这一类平日里较为拮据的监生。

好在国子监内监生人数不多,而且每一人的来处都有文书可循,监内对所有监生的家里状况尚算了如指掌,不会出现后世那种“家境富裕者抢占有限位置”的情况。

这些通过资格勘验的监生,在经过几日培训之后,便立马上岗。擦桌子、洗碗、算账……少年郎们各干各的活,一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十分有干劲的模样,倒也给食堂各处添了些年轻气,甚至惹得其余杂役、仆役都积极不少。

除了勤工俭学一事,另一桩让国子监热闹起来的,还得是今年的科举。

三场试考完后,没过多久,贡院就放了榜。

登第的举子们喜气洋洋,一边等着金花帖子送到自家报喜,一边热热闹闹地参与各种官方或私下举办的宴席。落第的举子自然各个哀愁,要么留在长安寻觅机遇,要么收拾包袱回乡。

而国子监中今年参与科举的监生们,喜怒哀乐却恰好反了过来。

有一成功以明经取士的监生,就差当场洒下眼泪,哭嚎道:“现下百味食肆只在国子监才有,各大官衙的公厨都还没个动静。日后离了此处,要我如何是好啊!”

今年唯二考中进士的监生,面色也泛着愁。

其中一人苦兮兮地叹道:“能留在长安做官都还算好的,至少日后总能吃上百味食肆!”

另一人接话道:“但若是被外派到各个州府乡县,四年中偶尔才能回长安,那才叫一个难受呢……”

一众登第者,唉声叹气,脸上写满愁字。

而那些落榜者面上的神色,就有趣许多了。起初,他们还因落第之事有些闷闷不乐,后来见这些金榜题名的同窗这

般郁郁,心中立即就泛起一丝窃喜。

对啊!落第也并非都是坏处嘛!

至少他们还能再吃上几年的国子监食堂,岂不美哉?

要晓得,百味食肆的吃食好歹通过各种路子能买到,而食堂这边无偿供应的朝食、暮食,那可真是有价无市,饶是你用尽办法,基本也是没法尝到的。

如此一来,落榜监生们的面色顿时缓和许多,甚至还带上些笑意,纷纷开口。

“哎呀,是我课业还不够精进,正好留在国子监再读几年嘛!”

“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进士哪有这般好考,能一下就中举?我这才通三经,学问差得很,还是跟着博士、助教们多学几年罢!”1

“……”

见此,正在忙活的孟桑摇头失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才好。

谁能想到,监生们与外头乡贡举人们的悲喜刚好反过来?真也是一幅奇景了!

孟桑将锅中炸至外皮金黄、内里鼓起的臭豆腐捞出来,轻轻抖了抖挂在外壳上的油,然后拿小剪刀从它的侧面剪开,往里头塞了一小勺红通通的辣椒酱,最终把它们悉数装入油纸袋里。

她将手里的小食递给最面前的监生,随后笑着问站在后头的荀监生:“要汤底的,还是干吃涂酱的?”

荀监生没有犹豫,彬彬有礼道:“要带汤的。”

孟桑笑了:“成!”

说罢,她又捞起旁边四方形的豆腐块,继续炸臭豆腐。

在中央灶台旁围了一圈的监生,半是隐忍半是期待地盯着“滋滋”冒油泡的锅中瞧,全然一副痛并快乐着的模样。

“真是奇了,这臭豆腐闻着忒怪,怎么经过一番炸制,吃到口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美味呢?”

“私以为,还是干吃蘸辣酱,风味更佳。”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不满:“带汤汁的臭豆腐才更美味!”

虽然都是臭豆腐,闻着的滋味都很……销魂,但是带汤和干吃两种吃法,从臭豆腐的形状到最终风味,还是有所区别的。

带汤汁的臭豆腐,挑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豆腐干,出锅后得先剪上三四下,再丢到碗中,浇上汤汁。

如此一来,小小的臭豆腐从内到外都吸饱了特制底汤,用唇齿去挤压、咀嚼时,汤汁会迫不及待地溢出来。那种恰到好处的咸辣、回味无穷的鲜,配上臭豆腐独特的香味,香得人一口接一口,即便将碗中汤汁都喝光,都还觉得不尽兴。

干吃的臭豆腐则又有些不一样,虽然也是四方形的,但明显比之另一种的形状要更扁一些,每一块都有大半个手掌那么大。外头是金黄色的,从横切面的开口处掀开,里头塞着少许通红辣酱,更偏、更深的地方依旧一片白。

这种吃法的臭豆腐,外壳是脆的,内里是嫩的,散着一股子油香。“咔嚓”一口下去,咬破触感略粗糙的外壳,立即就能尝到里头直白的辣味与臭豆腐的香臭滋味,多嚼几下,口中那种独特香味会越来越浓,甚至隐约会泛出一丝豆腐原本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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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南北烤鸭、咸甜豆腐脑、咸甜汤圆之后,食堂里再度燃起新一轮的争辩——臭豆腐是吃干的,还是带汤的。

有监生被对面说得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索性无赖道:“你明日就要离开国子监,与你多说无益。这位新进士,你可赶紧去斋舍收拾细软吧!小心明日来不及,离监前还要被监官揪住错处!”

话音未落,越说越起劲的新进士苦从心中来,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气得拿竹签子的手都在抖:“你你你!”

“我们也就剩下今晚和明早两顿吃食了,诸位同窗行行好,让我们安心吃完吧!”

闻言,方才

还在互相争辩的一众监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国子监整个大堂之中,各处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瞧着真真可怜。罢了,放你们一马,且吃个痛快去。”

“你们离了国子监,也别忘记三月三去给孟师傅助威,咱们可是提早约好的!”

“应某省得,忘不了!”

而正在带着柱子做吃食的孟桑,忍不住追问几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哪晓得这些监生贼得很,谁也不愿提早透露其中细节,只一个劲地说“定不会铺张浪费,花不了几个钱”,然后就不愿多言。

孟桑无奈,在油锅散出的热气中将豆干下锅,心想——

罢了,左右再过几日就是三月三,届时就晓得了。

只盼着皇太后前辈别弄得太夸张……-

步入三月,吏部关试也放了榜,登第的举子们终于能安安心心地开始放纵享乐。

从东、西市各大酒楼食肆,到平康坊的各家宅子,再到曲江畔的杏园、芙蓉园,各处都遍布新进士们的身影,一连热闹了好几日。

而等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更加热闹了。

大半个长安城的人,无论是高官贵胄、富商豪绅,还是寻常人家、贩夫走卒,当日一大早就出了门,纷纷从不同城门涌出,直奔曲江池畔,踏春赏花。

那人山人海的架势,比之上元节也不遑多让,当真应了那一句“万花明曲水,车马动秦川”。2

春光正好,新进士们骑在骏马之上,前有进士团在泱泱人群中喝道开路,后有乐工吹锣打鼓、平康坊的妓子轻歌曼舞,周围还聚着一众百姓,啧啧称奇地瞧热闹。3

这一行人行至中途,忽而被一仆役客客气气地拦住。那仆役给其中一名长相英俊、被选为探花之一的进士递了一张香笺和丝帕。

周围人见怪不怪,面上露出了然的笑来。

倒有一名衣着朴素、身形略瘦的女童,离此处近些,好奇道:“这是什么?”

举着她的偏瘦青年不自在道:“阿喜呀,这是平康坊的女郎,在祝贺探花郎金榜题名呢!”

孩子还小,总不能将那些风流韵事告诉她吧?

小女童的天真稚语,以及同行人避重就轻的答复,惹来周围人带着善意的轻笑。

探花郎坦然一笑,接过香笺和丝帕,笑问:“赵娘子可来了此处?某冒昧,想邀她一并赴宴。”

今日的宴席是进士们私底下办的,与官府无关,自然不必太过拘束,本来也让教坊派了些饮妓来助兴。像是这般邀请名妓去宴席上的事,看似临时起意,实则因为对彼此都有一定好处,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英俊的探花郎心中笃定,等着仆从的肯定答复,却不曾想,看见对方面上浮现犹豫之色。

仆从轻咳一声,叉手道:“今日赵娘子另有邀约,虽也来了曲江,但恐怕无法赴郎君的宴。”

此言一出,探花郎心中讶异:“有约?”

仆役笑了笑:“是宋都知相邀。”

探花郎顿时想起那位才气过人的宋七娘来,“嗯”了一声。因着与赵娘子的交情好,他也没说什么,只让那仆役退下。

长长的队伍继续往前,其中有一自诩风流的进士,笑道:“原本探花还说与擅琵琶的赵娘子交好,怎得如今连人都请不来?”

那人扬声道:“诸位不必担忧,待会儿文娘子也会来送香笺,我必能邀她赴宴!”

其余人给面子地说了几句场面话,里头也有不少人出言,说是能邀来交好的名妓,而探花郎瞥了他们一眼,笑意略淡。

哪成想,队伍渐渐往前,所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众人预料。

“文娘子贺马进士金榜题名——

“洛娘子贺荣进士——”

“……”

名妓的仆役、婢子们,虽然都笑着送来香笺,但若是被问是否能一并去赴宴时,却都礼貌婉拒。

“我家文娘子应了宋都知的邀约……”

“对不住,宋都知已经……”

眼下,看着又一位来送香帕的婢子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接过香帕的进士皱眉道:“莫非乐娘也应了宋都知的约?”

婢子露出得体的笑,颔首不语。

这些风风光光骑在马上的进士们面面相觑,那进士不禁追问:“乐娘这是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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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也不瞒着,笑道:“宋都知请她们去观赏美食比试呢!”

说罢,圆脸喜庆的婢女行了一礼,退入人群中,图留一众进士不是滋味地往杏园而去。

人群中,方才那名有些天真可爱的女童拽了拽同行青年的袖子:“山子哥,是在说咱们要去的那个比试吗?”

阿山问道:“对,就是那个。你们还想看进士们骑马吗?要是觉得腻了,我带你们去园子与阿康他们汇合。”

阿喜眼睛亮晶晶的:“骑大马好无趣,阿喜想看做吃的!”

其他年岁不一的女童纷纷点头。

见此,阿山笑了,与周围其他几名少年交换了个眼神,带着小女童们往举办比试的宅子而去。

一路上,朝大宅走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大多是携着家眷或者奴仆。倒也有一大行人瞧着比较扎眼,看着都是少年郎,约有一千多人的样子,身上衣袍的布料高低不一,一个个手里拿着物件,有说有笑地往宅子走。

阿山愣了一下,旋即了然。

恐怕这就是雇主说的国子监监生了。

他与阿康等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乞儿,自小在街上混吃混喝,长大之后要么去各家打短工,要么偷鸡摸狗、凑合度日。他们人数不少,兄弟们遍布小半个长安城,说是结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但实则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而阿康年岁最大、做事最狠,是他们中的头头。

前不久,永泰食肆的人寻上阿康,出钱让他们来美食比试搅浑水,除了要将票投给永泰食肆的掌勺庖厨之外,还得在比试时给那位孟厨娘喝倒彩。

阿山偷偷瞄了一眼这些监生手中的东西,只依稀分辨出是竹竿、布料或纸张,但弄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

等带着阿喜她们到了大宅外,个子高的阿山立即瞧见不远处的黝黑青年,连忙赶过去与之汇合。

黝黑青年望到她们过来,原本冷漠的面色带上笑意,将笑眯眯的阿喜接过来,望着其余女童,放缓声音:“骑大马好看吗?”

阿喜等人摇头,你一言我一语道:“不好看。”

“那些进士好可怜哦,想邀漂亮姐姐去吃酒,可是都被拒绝了。”

“……”

听着,阿康蹙起眉,先将阿喜交给兄弟,然后拉过阿山,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阿山只好将方才所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他忐忑地问:“康哥,有这些名妓在,雇主怕是赢不了吧?”

阿康的嘴角压平一些,但面色还算好看:“那比起咱们和其他几个帮派,也没多少人,算不得什么。”

说着,他望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国子监监生们,拧眉道:“比起平康坊的名妓,我还是更担心国子监那帮公子哥。他们手上拿着的东西,你可看清了?”

阿山摇头,老实道:“没瞧出来。”

阿康面色微沉:“总觉得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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