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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番外 裴言

浅淡的檀香气味中,一身职业装的秘书怀抱着一叠文件,轻轻敲响总裁办公室的门。

门里传来一声平静的请进,她整理好表情,微笑着推开门。

办公室位于视野极佳的高层,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光线一道涌入她的视野,宛如闯进了灿烂明亮的天堂。

秘书下意识眨眨眼睛,定了定神,看向坐在宽大办公桌前的上司。

果不其然,年轻的总裁又在静静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

从昨天这幅画被挂上墙开始,他就总是这样盯着它出神。

“裴总,这是庄总那边传过来的材料,是a11型商用智能机器人的最新企划案。”

秘书恭谨地将手中的文件放到桌上:“他说等您抽空看完后可能需要开个远程会议。”

裴言将视线移到那叠文件上:“我知道了。”

秘书便跟他确认这两天的日程安排,参考对方公司的提议,定好了开会的时间。

向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秘书的余光不时扫过墙上那幅油画。

离开前,她忍不住开口赞叹道:“裴总,我记得这是埃勒特最知名的作品,是不是叫《乡村少女》?”

以裴总的身份,这肯定是那幅价值上千万的真迹。

裴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轻应声:“是。”

那是一副恬静优美的田园风景画,不过画中只有深浅交织的乡村景色,并没有少女。

她的笑容里透着羡艳:“真美。”

秘书关上门的瞬间,看见总裁沉默的侧脸,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

虽然名为乡村少女的画里并没有女孩的身影,但迄今单身的总裁身边,也许真的会出现一个女人。

他可能快要结婚了。

公司里流传着小道消息,总裁的母亲在为他寻觅合适的妻子。

或者说,合适的商业伙伴。

裴言用两个小时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企划案,然后捱到夜晚,准时进入提前约好的网络会议室。

会议室里有来自zart科技公司总部的外国同事,有国内区域业务的总负责人庄闻白,有投资评估部门的总裁,等等。还有作为zart在国内唯一合作伙伴的裴氏集团相关负责人,比如裴言。

会议的目的是研判这个项目的前景。

仍在开发阶段的a11型商用智能机器人,在他们口中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二代工作助手。

比起主要对用户起辅助作用的一代,二代将能独立完成一些用户布置的任务,并根据内置的程序,反过来指导主人进行工作。

美其名曰,大大提升工作质量与效率。

裴言通常没有什么意见,他静默地听着,秘书在一旁做会议速记。

等会议结束,一个个视频窗格暗下,秘书也完成工作下班后,虚拟的房间里只剩两个人。

庄闻白那里还是上午,他身后阳光灿烂。

裴言办公室的窗外已是夜色斑斓。

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庄闻白打量他的神情,淡声道:“又不想回家?”

裴言正望着他身后玻璃窗里映出的蔚蓝天际出神,半晌才应声:“……没有。”

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张照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西式建筑,抱着书本走过的年轻学生,那里面的天空也一样蓝。

当时的庄闻白不在照片里,他是正在国外念书的大学生,随手拍下了周围校园里的风景。

如今五六年时间过去,即便是跟高中时相比,庄闻白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面部棱角变得更成熟,看起来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学生会会长。

庄闻白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但没有再问下去:“这里

的事快处理完了,我周末回国。”

他似乎很忙,电脑里不时响起消息提示音,门外也有敲门声,办公桌上堆叠的纸页在风里翻飞。

“好。”裴言不想过多地打扰他,“周末见。”

庄闻白注视着他的面孔,目光微微闪动,似乎笑了笑:“周末见。”

画面陡然熄灭。

晚风沁凉,夜色迷蒙,裴言独自开着车行驶在高架桥上,他刻意错过了两次正确的下桥出口,等到迎来最后一个拐弯的机会时,才打着方向盘,顺从地驶往家的方向。

城堡般豪华的家一如往昔,只是比曾经更寂静。

在他名义上接手公司的事务后,裴明鸿彻底离开了这个房子,不知住去了哪里。

裴明鸿厌恶家里的每一个人。

话不投机的父亲,与他相争的弟弟,惹人厌烦的妻子,还有认亲后不久便夺走他所有心血的儿子。

他发誓要重新开始。

那天穿着一身西装被登在报纸上的裴言还是个大一学生,他试图掩饰弥漫在心里的不知所措,母亲叶岚庭收起所有笑意,爷爷裴怀山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甚熟悉的叔叔裴司祐没有理会摔门离去的哥哥,他将目光落在裴言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有职业经理人帮你打理公司事务。”他说,“别太紧张,你还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裴言对叔叔的安慰表示谢意:“我会努力的。”

那时他在心里小声补充:我喜欢的就是金融。

叔叔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想争家产吗?

他不知道。

可他想,应该没人会拒绝获得如此庞大财富的机会。

后来,裴司祐又去了国外,裴怀山回到自己的山里,裴明鸿不知所踪,唯有叶岚庭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母亲只剩下他了。

长大的裴言深呼吸,走进家里,叶岚庭像平时那样,耐心地等他回来。

她仍然是美丽雍容的,声音温柔:“回来了,今天比昨天还晚。”

“晚上开了一个远程会议。”他解释道。

叶岚庭笑了笑:“开到这么晚,很辛苦吧,我让厨房炖了汤。”

裴言随手脱掉西装,挣开紧扣了一整天的衬衫扣子:“妈,我现在不饿。”

叶岚庭盯着他的动作,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又被很好地克制住。

她向儿子走近了一步,语气温和:“只是喝汤,很滋补的,你要注意身体。”

短暂的寂静后,裴言点点头:“好。”

大理石质地的餐桌台面一片冰凉,他坐在桌前喝汤。

叶岚庭坐在他身边,给他看照片。

她笑着:“富荔的刘叔叔你记得吧?他的女儿跟你念过同一所大学,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她说她对你印象很深……”

手机照片上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

刘小姐,张小姐,王小姐。

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话,这是从裴言来到裴家起,就被叶岚庭培养出的习惯。

所以他沉默地听完叶岚庭说的每一个字,看过每一张照片,没有打断。

等汤喝完,裴言正要开口,又听见母亲满含期待的声音:“你们一定聊得来,你一个人过得太冷清,不要总是忙着工作,我想能多个人陪陪你。”

这抹期待像晶莹的泡沫,一旦得不到承诺的托举,便会转眼碎成一片凄凉的水花。

所以他只能应下:“我会和她见面。”

叶岚庭笑得愈发温柔。

她端起空空的汤盅,优雅地起身走开前,不忘叮嘱神情疲惫的儿子:“早点休息,明天和刘小姐一起吃晚餐。

裴言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澡、上床。

他的房间布置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书架上的书更替了许多代。

整座宅邸陷入极致的沉静。

月光停泊在窗台,裴言一如既往地失着眠。

他很久没在这个窗口看见色彩纷呈的鸟儿。

他不想见刘小姐。

他想一个人搬出去住。

可他只能在脑海里这样想。

直到睡着为止。

然而这一晚,裴言始终没有睡着。

他看着天色从深黑渐渐稀释成灰蓝。

清晨熹微的光线将房间里的一切染上朦胧的光彩。

黑色的书柜,白色的文件,灰色的床品,房间角落里的木箱子,都被覆上一层温暖的错觉。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找一本封面斑斓的童话书来看。

但他的书柜里早就不再有这样的书。

等空气从灰蓝又变成亮白,裴言起床,路过落着灰尘的木箱,走进卫生间,重复几个小时前做过的事,刷牙,洗脸,换衣服。

他看着镜子里彻底长大成人的自己,迟钝地发着呆。

裴言渐渐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他只记得,自己很喜欢看童话,看各种各样的故事。

小学班里订月刊杂志,一年级时,班里每月要发下去十多本《智慧与探索》,二十多本《童话新编》,其中一本《童话新编》就是他的。

那时的母亲罗秀云依从他的爱好,给他订了一年又一年《童话新编》,陆陆续续放满半个书柜。

周末时,裴言写完作业后,常常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着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望着窗外的流云飞鸟,想象故事里的画面,让心随着幻想飘远。

等住在附近的玩伴跑到楼下喊他的名字,他便合拢杂志,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要去小区里玩,晚饭前回来。

他有故事书,有溜冰鞋,有装着蚂蚱的玻璃瓶,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直到小升初的前一年,每月送来班里的《童话新编》只剩三四本,订购人数最多的是《智慧与探索》,大半个班都订了。

不知不觉间,玩伴找他去小区里疯玩的次数变少了,他们说周末要去书店,有的还要上课。

因为他快要上初中了,相熟的亲戚同事们热情地指点罗秀云该怎么教育儿子,他们是过来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罗秀云已经浪费了小学这段宝贵的时间,她该让儿子周末去上奥数和外语的培训班,而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这会让他输在起跑线上,未来竞争那么激烈。

等新学期订购月刊的表格发到手里,罗秀云显得举棋不定,征求他的意见:“这次要不要再订点别的杂志?你们班同学订什么最多?”

“都行。”裴言也犹犹豫豫,“订智慧与探索的人最多。”

“那我们也订一本这个?”

“好。”裴言想了想,补充道,“童话新编也要。”

那年的裴言开始同时收到两本杂志。

他不喜欢复杂难懂的奥数和拗口难记的外语,他更喜欢语文和历史。

罗秀云没有勉强他去上课外班,因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必须的,况且儿子对此显然兴致缺缺。

但她还是担心儿子会落后别人太多,作为一种自我安慰似的补充,她给他买了书店里小升初货架上最显眼的那几本书。

裴言实在无聊的时候,偶尔会翻开它们看一眼。

日子如流水逝去,塞在车棚角落里的溜冰鞋积了灰,空空的玻璃瓶遗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初中不需要挑选五花八门的月刊,老师们会列出

明确的课外读物与教辅书单,每个人都得买。

不再有不确定。

也不再有新的《童话新编》。

旧的《童话新编》从日渐拥挤的书柜转移到了纸箱里。

和大部分人一样,裴言渐渐忘了童话,因为每天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有那么多题目要做,他没时间想别的。

他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种最平常的宿命。

他是一个听话懂事、成绩优异的学生,目标是考上重点大学,学一个时下最热门的专业,争取未来能出人头地,让母亲骄傲,然后组建家庭,每天认真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起这平常的一天,催促孩子写作业。

他有一个勤劳质朴、温和顺从的母亲,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听取所有为孩子好的箴言,后半生将忙忙碌碌地围着孩子、媳妇、孙儿打转。

日子就是这样的,许许多多家庭都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出奇。

裴言和罗秀云都以为人生将遵循这个最标准的模型,平淡地过下去。

可是,命运在他十八岁那年陡然转弯。

裴言期盼又惶然地站在命运的大门前,面带微笑的管家推开他的房间门,向他鞠躬后立在一旁等待。

那是一个他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家。

灿烂的、辉煌的、昂贵的家。

一夜之间涌来无数关切的目光,他被聚光灯久久地照耀着,晃花了眼,令人看不清爱与亲近的真假。

铺天盖地的光芒里,裴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亲戚们的絮语。

原来他本该站在起跑线的最前方。

能将许多人远远甩在身后的最前方。

真正的母亲温柔地为他扣上衬衫扣子,一点点告诉他,他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管家的儿子跟随在他左右,成为他最亲近的朋友,教会他有关这个世界的规则。

裴言拥有了最好的条件,他开始为另一种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负这个华彩世界向他投来的每一份深重期许。

就像曾经他也不敢辜负养母、亲戚、老师、同学、乃至邻居的期许,即使只是随口一句“小言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这里,似乎真的不够聪明,做不到叶岚庭想要的那种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较。

最开始,裴言觉得裴清沅是无辜的,还有些感激他主动向父母提出疑问,才导致调换身世的事被发现,让他寻回了真正的父母,拥有了最优渥的物质条件。

如果换作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后来,裴言开始憎恨这个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名字,他想超过对方曾取得过的成绩,让叶岚庭彻底遗忘这个养子。

他拼命地去学母亲安排的课程,即使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甚至听从好友的建议,想让裴清沅重回原来的高中出丑。

再后来,裴言越来越疲惫。

他渐渐失去了憎恨与仇视的力气。

他不想比了。

他发现憎恨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里孑然一身,却从未改变。

明明现在拥有显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羡慕那个独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养活自己的人。

为什么裴清沅不待在规则里?

他不在叶岚庭的规则里,不在罗秀云的规则里,不在任何一个外人定下的规则里。

他在自己的规则里。

而裴言只能仓皇地在无数规则里打转,忍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戏弄与排挤。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够聪明与强大的闯入者,无

法成为游刃有余的猎手,只能当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场觥筹交错的晚宴。

裴言假装自己知道这幅人人都在谈论的油画,为了维持这个身份应有的见识,试图融入圈子,却没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设下的陷阱,谎言即刻被戳穿,他几近无地自容。

在那个瞬间,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拯救了他。

庄闻白给了他更好、更动听的规则。

不知道一幅画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该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画。

嫉妒裴清沅没关系,他该将嫉妒化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拥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未来应当学金融,既能接班,同时这也是一门有意思的学科。

他的身边有一些心怀叵测的“朋友”,只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最好远离这样的人。

他的父亲在商业决策上太过偏执,令家业岌岌可危,他应该提前接手父亲的事业。

他继承父亲的公司后,会是庄闻白最信任的朋友与合作伙伴。

不像叶岚庭的强势,不像罗秀云的彷徨,庄闻白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温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议。

裴言挑不出毛病,这些建议看起来再正确不过,几乎像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习惯了遵照正确的建议往前走。

他总是需要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救世主。

于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个又一个救世主的手心里辗转。

而在这些人中,庄闻白是最特殊的一个。

特殊到他无法用语言精准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来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机开车。

他上楼,走进熟悉的楼层,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裴总早上好。”秘书问候道。

她为他推开门,表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庄总也刚刚……”

门被打开的同时,裴言蓦地看见办公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强烈到眩目的日光里,庄闻白侧眸看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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