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东风,吹人乍暖,池羽宫的初春气息越发浓稠了。庭前杏花抽叶,一枝枝横斜轻俏,青瓦屋檐上落着成排的肥雀儿,连空气中也弥散着无比怡人的草木清香。
杏花树下斜坐着一个捧《毛诗》的少年,披着一件略显老气的忍冬纹绣黛色交领衫子,衬得小脸好不白皙。
之苹给她洗了一盘小桃摆在砚边,粉嫩沁甜。她咬了几口又搁在一旁:“之苹,若是之蒿带湲流先生到了,就先来这儿吧。”
“那奴婢去门口候着。”
绥之托着玉雪般的腮打了个哈欠,想着今日若非那位讲经的先生要来,她怎么也得多睡半个时辰。
手上正翻到《齐风·鸡鸣》里那句“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好一句赖床还有理,她也想拥衾懒卧、一日再食啊。
绥之这般思量着便趴在了桌上,脑子里一会儿是没啃完的水润桃子,一会儿是诗里面勤快的妻子喊自己起床。
她的梦境难得轻飘,好像又梦见垂髫年纪,舅母捉着她给她戴满钗环,表姐一脸嫌弃地蹲在门槛上,表哥笑嘻嘻地将她一把捞在怀中,问她喜欢梅花糕还是奶酪酥。
她迷迷糊糊地在袖子上蹭了蹭,毫无防备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个小孩子。”这声音极轻,浅淡若水,似乎没有要吵醒她的意思。
绥之却不悦地睁了眼,睫毛间还闪动着一层睡意未散的水雾。她不服气地支起脑袋,酝酿着如何怼回去,却在看清楚来人后吞了声。
那男子依旧白衣青袍,鬓若刀裁,眉如山黛,气质卓绝。他只是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他口中的“小孩子”,却给人一种阖宫春色退隐,只有他在画卷中施然明朗的错觉。
绥之联想起他昨夜告别时的话,不知该夸他一句守信,还是该责他一句藏掖。
她支颐楞着,又觉他确是仙人之姿,若常这样笑着看人,简直是要勾魂摄魄了。
秦湍瞧她一脸茫然的初醒模样,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指着草地上啃了一半的桃子,戏谑道:“殿下在种桃子。”
绥之顺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看去,那枚她咬了两口的粉桃正匍匐在地,许是方才入梦时随手拂下的。
这又叫她不可抑止地浮想起来,秦湍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否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她许久,怎么也没个人通传?
她刚才让之苹带湲流先生来这里……该不会,父王派来的讲经先生就是他吧?
思及此,绥之不着痕迹地理袖整襟,起身问他:“秦湍?湲流先生?”
秦湍自如地走近,堪堪停在她身前,却又很合规矩地颔首一揖,袖摆轻摇,俯仰迎风:“秦湍参见殿下。”
绥之似乎又嗅到了沉香木调出的雨霁气息,令人恍然间目见山间流泉、翠色蓊郁。
父王怎么会让他来?是在默许她可以拉拢他,还是派他来监视她?
以王伯临的下场来看,秦湍也不可能被她拉拢,那么,这就有点安插眼线的意思了。
于是她试探道:“父王让先生给本殿讲经,您便可时常出入宫廷了。”
秦湍滴水不漏:“托王上和殿下的福。”
“先生觉得,池羽宫有什么好看的吗?”
“来得匆忙,并未留意。”
算了,昨夜他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莫问立场,只论私交。
思及此,绥之扯出一个礼貌的笑:“真是巧。”
秦湍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瞳如漾春溪:“想必是我与殿下有缘。”
绥之见他眼神诚挚温柔,竟有种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错觉。
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之苹已领着六个宫婢施然而来,朝她行礼:“殿下昨夜吩咐,拜师应备束脩之礼,肉干、芹菜、桂圆、莲子、红枣、红豆不可缺一,皆已备好。”
绥之有点犹疑。
倘若秦湍只是个素无背景的讲经先生,她当然能毫不顾忌地朝他揖拜,就像从前同廖夫子那样,只论经籍,从未言其他。
可他们昨日便相识了,他根本不是个纯粹的经学家,更不是个彻底的文士。
拜师意味着一份名义上的捆绑,而绥之从不乐意向平辈低头,秦湍亦是个唯愿躲避羁绊之人。拜师礼于他二人而言,都像是冒犯。
秦湍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莞尔道:“您是殿下,若要行如此正式的拜师礼,当拜旷古绝今的当世大儒。在下布衣之身,能与殿下探讨经史已是荣幸之至,受不住此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