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冷得很,小娘子在外边站了许久,快先喝盏姜茶暖暖身子罢。”
姜尧接过茶灌下,辣烫灼喉。
孙嬷嬷见她眼周微红,长睫扑闪,再缓缓低垂下来,忙问:“小娘子这是怎的了?”
“喝得急了些,辣呛了。”姜尧眨眨眼,冰冷的瘦指盖过眼角。
“慢些喝。”孙嬷嬷缓缓替她抚背,怜爱地替姜尧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起身掀开帘,往外头瞥了眼,忧心忡忡:“这石家夫人还不晓得何时才从山上下来呢,今日求不得佛珠回去可麻烦了。”
一开扇,千丝万缕银辉扑面而来,盖着脸盘。姜尧也跟着微微引颈往外瞧。心中被鼓捣地七上八下,不能够安稳。
小姜家原定在江城郡停三日,前两日恰逢神檀寺休沐封山,今次便是最后一回来。
好在外头清亮的女声及时将她们陷入忧虑的意识拉回:“孙大娘,可以上山了!”
“好嘞。”孙嬷嬷应声。起身为姜尧拢上一件干净的长式毛缘烟蓝素莲蓬衣,再矮身用铜筷钳了几枚红彤彤的碳放在手炉内,装了几瓣清香的橘子皮围在边缘殷殷递交给姜尧手中。
顺手拨弄了一下姜尧额头毛茸茸的碎发,轻拢上帽,白绒衬脸,越看越满意。她自己没有女儿,将姜尧带大,感情无比深厚。
“我家小娘子啊,怎么看都是极好的。”
姜尧羞得面颊通红。
姜尧跟在孙嬷嬷身后走出水榭,外边的流银淡金遇雪灼热地刺进她恍惚的眼,她恍惚间在这一瞬间看见了上辈子的阿娘。弟弟妹妹在雪地里绕柱嬉戏,团起来的雪球漫天乱飞,爆出一团团烟雾。而她则矮在神致温柔的阿娘膝头,听她唱软语,看她针针绣花。
一声朦胧的轻唤,姜尧抬起脑袋仔细看,是宋氏。宋氏俏皮地眨眨眼,带了些姑娘家时候的秀气,两手捂住姜尧的耳朵,告诉她若被顽劣的二哥欺负了,尽找爹爹说理去,爹爹给你做主。姜尧身子微颤,垂眸看二哥正在拿着戒尺,板着脸的爹爹注视下瑟瑟背书,大哥则倚墙抱胸笑着看他俩,继而又转过头向自己打招呼。
姜尧揉揉眼睛,任暖意融化。
……
石阶微凉,料峭春寒。曲径幽处,人迹鲜少。
上山路难走,扫地僧还不曾将雪扫的干净,保不齐有暗冰,走路得打起精神仔细捡着,时刻提防。
顾及孙嬷嬷身子,两人走走停停,顺带欣赏沿途寥寥疏疏的长明灯,轻松恣意。
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
姜尧扶着孙嬷嬷在此处歇息。手炉已经凉了不少,孙嬷嬷团住姜尧的手,来回摩挲,令她两只手都被温热包裹,心也暖洋洋的。
孙嬷嬷捶了捶膝盖,叹息:“若是小娘子自己走,想来都该到了。”
姜尧拥着孙嬷嬷,亲昵地蹭蹭额头,秀气地吸了两下鼻子嘟囔:“嬷嬷会椿龄无尽的。”
孙嬷嬷乐呵呵地将她抱住,“欸,嬷嬷记住小枣的话了。”她不识字,可偏偏叫她的小枣教会了。
小枣是姜尧的乳名。她生于小寒,家家户户都在煮腊八粥。姜家两兄弟格外喜爱红枣,随了他们,妹妹的乳名就这样定了。
两人又坐了会儿,聊了些有的没的琐碎,盏茶后离去。然而待好容易将佛珠手串取来,姜尧却迷迷糊糊地同孙嬷嬷走丢了。
随细微的咳嗽声,姜尧走进一处寂静的禅院。
菩提枯树映入眼帘,挂着一块手写的木质门匾。字迹遒劲,入木三分。往里走,一丝风也没有。天与地一线之隔在低矮的青瓦屋苔间,呈俨然古韵。足下的石砖洗的很净,全然不必要捡着走。只有些许鲜青盘踞,增添生气。扇开合,万物沉寂。
姜尧被气氛渲染得也肃然起来,足音清脆有序,不疾不徐。
腊梅树下,一把椅,一位青年。
青年伸出的修长的指骨间生长出一抹黄。
姜尧莫名想到佛陀拈花。
青年白衣当袍,洁白无瑕,正仰颈望树。似乎被她的动静扰到,收手扭过头,冷淡的神情怔了一怔。
姜尧认出青年那身是寺里焚香净身后的衣着,以为自己无意扰乱人家清净,瞬间心跳如擂鼓,眼神不知所措地避让,表面强装镇定,摘帽敛容,低声问好。
那双静默的眼异常沉寂,嘴唇紧闭,抿出一条直线。
像……像腊梅,古典沉静。
姜尧仔细看才发现青年坐着四轮车,视线向上移。青年几缕乌丝缠绕腻在鬓边,纸一样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瓣,与瘦雪不遑多让。
她舒了一口气,松开细牙,压下心头的翻涌,面色重新变得平和。倚眉眼,端着两靥间一抹温顺的弧度,走上前一步问路。
青年撑腮靠着旁边的扶臂,淡淡给她指明,再不多言。姜尧心怀感激,仔细道谢,戴上帽别过禅院,归去在悠悠的钟磐回音中。
姜尧走后,许山端着药膳从后院出来。看着眼熟的背影,疑惑道:“那不是之前亭子里那位女郎吗?”
他陪同公子下山散心的时候,得知石府封山。许山本还想上去同守山的僧人理论一番,遭商识舟及时制止。
打消下山的念头,两人折回去在半程歇脚的小亭子背风隐蔽处对弈。举目冰雕玉砌,虔和纯粹,对商识舟而言倒也别有风趣。来了兴致,步步紧逼,一连杀了许山三盘棋。
苦不堪言的许山求饶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位年轻的女郎并孙嬷嬷在外边低低絮叨着一些姑娘家的琐碎,温馨融洽,并没有发现他们。聊到令人发笑的小事,声音略大了些,唤作“小枣”的女郎双肩伴着笑意颤抖,乌发上的小珠子伶仃,明亮得刺眼。
大洄与大晟相近,祖上皆游牧而来故民风开放。但他们也不好意思在人家聊女儿家的私事时出去打搅,一直捱到她们离开方才出去。
商识舟还没给出回应,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紧随浑身忍不住颤抖。瘦削且苍白的面孔因莫大痛苦扭曲变形,嘴角处溢出一股触目惊心的鲜红,淌得衣襟一片猩色。他将痉挛的手捂上嘴,指缝间挤出难耐的呻吟。
“公子!”惊慌中许山跌了药膳,上手用力掰开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抱起意识混沌的商识舟飞快奔去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