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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庙夜行

回到老家之后,黎耀祖住进自己家的房子,父亲去世不到一个月,房子已经像是被遗弃多年的旧宅。看着四处落满的灰尘,黎耀祖没有任何打扫的欲望,甚至背囊都没有打开。他告诉大伯,自己第二天就要离开,去寻找父亲真正的死因。

大伯一时摸不着头脑,黎三民去世之后,他作为黎三民的哥哥,一心想让黎耀祖尽快结婚生子,对于黎三民的死,他只当是一场意外,突然听黎耀祖这么一说,感到十分疑惑。

黎耀祖一方面是真的怀疑武进和父亲的死有关系,虽然在遗体和货车上都没有找到可疑的地方,但刹车失灵本身就值得怀疑。另一方面,黎耀祖在内心深处抵触大伯给他安排结婚生子,下意识地把武进的嫌疑说得更重。

他把自己抓捕武进、不小心泄露家庭资料、武进从部队手中逃掉这些事情减去涉密部分,再进行一定加工之后告诉了大伯,一切都指向那个事实——武进逃跑之后为了报复黎耀祖而杀了黎三民,再伪装成意外死亡。

黎大伯听完立即相信了这个结论,而且比黎耀祖还要坚信武进就是元凶。黎大伯从黎耀祖家出来之后,把全村人都喊到自己家里,将黎耀祖说的情况复述一遍给大家听。在现场的远亲眼中,一次精密的谋杀比乏味的意外死亡更加有趣,更加具有传奇性,和外村人说起来也更能吸引眼球,于是大家纷纷选择站在趣味性的一边。他们比黎耀祖更加愿意相信黎三民死于谋杀,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精彩绝伦的电影一般的故事里,纷纷要求严惩凶手,甚至有人提出要和黎耀祖一起去给黎三民报仇,黎大伯也有点儿害怕,现场纷乱的人头像是一颗颗遇火即爆的炸弹,甚至有人喊出“谁不报仇大家就找谁报仇”这样的话。

原本心怀悲伤的黎大伯也被这群人弄得热血澎湃,人群稍微安静些后,黎大伯宣布:“你们家家都还有地要种,就不用去给我家三民报仇了,每家凑些钱来给耀祖做盘缠就行了。”

听到这些话,大家的怒火已经完全平息,有人表示要回家借钱,也有人现场找人借钱,多数离去的人表示明天把钱送来,也有少数几个开始小声质疑整件事情的真实性,大家散得很快,几分钟后,现场只剩黎大伯一人了。

这件事情黎耀祖并不知情,傍晚时候,黎大伯拿着自己家的3000块钱交给黎耀祖,等到半夜,黎耀祖将3000块钱压在自家桌上的暖水瓶下,他知道大伯有钥匙,天亮后一定会来。

黎耀祖这么着急出境,是因为他断定武进即使回去了,也是有所顾忌的,一次弄丢了五公斤海洛因,照常理推断,武进可能会先在梁氏附近观察一阵子,确定自己安全了,才敢回梁氏。而黎耀祖知道梁氏的大致位置在境外一个叫老八寨的地方。

以上是黎耀祖依据经验推导出的结论,他对这个结论并不自信,有一半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他也没有其他突破口。抱定这个想法之后,黎耀祖在边境上找了一个专门拉赌客去缅甸的摩托车,去离老八寨最近的小城新庙,那是武进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

应该说黎耀祖是幸运的,他几乎是用全盘错误的要素,推导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武进确实在新庙,也确实在暗中观察梁氏,但却不是因为丢了的那五公斤货物。

武进离开丁卓之后就出境了,他回到了新庙。由于陈汉生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武进没敢贸然回去,他想先看看梁氏的动静。

即使要回去,他也不是去老八寨。确切地说,武进的老板叫丑人,丑人是梁道安的干儿子。之前由于梁道安怀疑丑人与独子梁志的死有关,所以把他赶出了老八寨,发配到积星堆去开荒。丑人倒确实对梁道安忠心耿耿,在梁志死后,他其实有机会和梁道安叫板,武进当时也是这么劝丑人的,但被丑人痛骂之后又狠狠地警告了一回。

梁道安让丑人开荒的地方其实也不算太差,土壤没有那么多碎石,适合种植罂粟。但开荒首先需要修路,修路需要钱,在丑人的逻辑里解决缺钱的唯一办法就是贩毒。他亲自从积星堆回到老八寨向梁道安说明情况,梁道安答应给他15公斤三九海洛因,给的货虽然很少,但开出的条件却一点儿也不低,条件是送货的人里,得有一个陈汉生。梁志死后,陈汉生是梁道安身边最得力的人。

丑人答应了这个条件,他派出两个送货人,一个是蒯哥,另一个是武进。要是在以前,丑人是万万舍不得派武进去的,因为他心里清楚,没有武进,他不足以在梁氏立足,尤其是在梁氏所有弦都绷紧的当下。但这次一方面缺人手,也是作为对武进劝反的惩罚。还有就是这批货实在重要,丑人太缺钱了。

武进和陈汉生等三人带着货就入境了,于是就有了那个“11·11”案件。

现在武进住在新庙,迫切地想要知道陈汉生有没有活着回来。黎耀祖只是推导出武进可能会在新庙暂住,而武进断定只要陈汉生活着,就一定会在新庙停留。无论陈汉生拿到了什么证据,都需要一个消化时间。陈汉生绝不是一个鲁莽的人。

新庙这座小城黎耀祖早就听过,但此时走在城中又是另一番感受。现在已经是冬天,仍然有男人穿着笼基在街上闲逛,偶尔有喷着黑烟的摩托车绑着农具从身旁驶过,城中建筑和农田交错,虽然说是城市,但这里的人主要的生存手段似乎仍是耕种。这里的一切都像是黎耀祖印象中的县城或是乡镇。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所有建筑只要仔细找,似乎都能找到数量不等的弹痕,有些地方甚至能找到炮弹坑。武器将连年战乱刻在墙上,但至少看上去并没有刻进当地人心里,他们仍然一副慵懒的样子在街上闲逛。

黎耀祖穿过农田、民居和坑坑洼洼的路面,在最西边的一个小旅馆住下,住的勉强算是单人间,只是竹子架起来的墙壁,既不能防止偷窥,也没有办法阻绝声音。但黎耀祖顾不上那么多,他把床单挂在墙壁上,尽量遮挡外面人的视线。

黎耀祖给自己化了装,确保不会被一眼认出来,用一天时间逛遍了新庙,这虽然是个城市,但规模上更像个小县城,可即便很小,想单枪匹马在里面找出个人来,希望也是十分渺茫的。

武进作为梁氏重要人物,在新庙一定有自己的关系网,在梁氏也必有自己的亲信,他选择的藏匿地点一定是方便接收和发布信息的,既然要探听梁氏内部的情况,就一定不会选择在偏僻的角落住下。

黎耀祖锁定了金城公馆附近。这是新庙最大的建筑,金黄色玻璃幕墙掩盖了它的具体层数,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南面墙体上黑色矩形线条一层套着一层,最下面的那层是入口。在这样一座战乱频繁的小城里,使用这种易碎幕墙,建筑的主人似乎在刻意显示自己的力量。

这里是新庙每天现金流转最快的地方,它同时具备了“黄赌毒”三大特征,大多数客人来自中国,黎耀祖在国内时常抓到在这里输光了钱的客人。很多中国人揣着现金和发财梦,偷越国境来到这里,不但输光了钱,还欠一屁股债,没有办法只好帮人家运毒抵债。

对梁氏或者本地手里有点儿钱的人来说,这里也是人间天堂,三教九流在这里往来不息,有开着豪车带着保镖的神秘人物,也有在门口不远处设点乞讨的破落户。这是武进藏身的不二之选,除此之外新庙没有任何地方适合现在的武进。至少黎耀祖是这么判断的。

武进如果知道黎耀祖是这样的判断,整个人一定是崩溃的。这个愣头兵从翻山越岭追踪自己开始,似乎就成了命里的克星,现在竟然追到了境外,而且用错误的线索推导出了一系列正确的结论。武进确实在金城公馆附近的一个酒馆里。他选择这里的原因并不是黎耀祖想的那样,要观察梁氏的动静。他是要寻找陈汉生的踪迹,酒馆老板酒肆李是丁卓安排给武进的接头人,由他出面去打听陈汉生的下落再好不过,自己只需要在酒窖里等待消息就行。

通过两天的观察和准备,黎耀祖确定了自己要假扮的身份。他在自己左耳上扎了四个耳朵眼,戴了一排明晃晃的耳钉,头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上绣着彩色的图案,脖子里的大金链子是五块钱买来的地摊货,还附送了一枚金戒指,即使再算上修身小夹克和一条快把黎耀祖绑出静脉曲张的裤子一起,也没有脚上那双又亮又尖的黑色皮鞋贵。在这种地方什么都能省,唯独鞋子不行。如果鞋子坏了,战斗力直接削弱三分之二。

黎耀祖把自己捯饬得像经常出入金城公馆的那些大人物或者小人物的保镖,像模像样地在金城公馆附近闲逛。金城公馆的客人主要由中国商人、当地私人武装、毒贩、政客组成。雇主的品位参差不齐,导致保镖的模样千奇百怪,所以黎耀祖奇异的装扮在附近反而毫不起眼。但他没有进金城公馆,因为他相信这种时候武进绝对不敢进去。

他花了三天时间大致摸清了金城公馆附近的情况,但关于武进仍是一无所获。黎耀祖站在距离金城公馆门前不远的一个小酒馆旁,酒馆是一座低矮的瓦房,房前支了一个凉棚,棚下摆四五张桌子,偶尔会有客人来这里喝上几杯。看着那些喝酒的人,黎耀祖更焦虑了,他想进酒馆喝酒,但身上仅剩的315块钱,只够支撑他每天必要的热量,喝酒这么奢侈的事情就免了吧,站在酒馆的墙边闻闻就行。黎耀祖现在像是在搜寻一个落水的失踪者,时间拖得越长,希望就越渺茫。而此刻,和黎耀祖仅一墙之隔的武进,也在为了找到陈汉生而焦虑万分。酒肆李以追债的名义,在街上到处找梁氏的人,名单上有17个人,但真正的目标只有陈汉生一人。酒肆李凭着自己在新庙的深厚根基,轻易地找到了其余16个梁氏酒鬼,但唯独陈汉生迟迟没有下落。

酒肆李能这么快找到16个人已经很不容易,这主要依靠当地的乞讨者。金城公馆附近有大量乞讨者盘踞,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曾经是金城公馆的座上宾,但因为嗜赌而落魄。这是一个被忽略的人群,酒肆李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接近他们的。但这群人有两个缺点,一个是嘴不严,另一个是贪婪。操着温州口音的贺煌是本地乞讨者的一个小头目,几年前来到新庙,将万贯家财挥霍一空之后,开启了乞讨生涯。这次他帮酒肆李找到九个欠债的梁氏酒鬼,虽然并没有陈汉生,但他以此居功,每天带三四个人到酒肆李的小酒馆外讨要酒菜。酒肆李担心公开和乞丐走得太近引人怀疑,所以每次都会把他们轰走。

今天贺煌照旧来,酒肆李照旧轰,贺煌骂骂咧咧地离开,边走边说:“让我们找人的时候什么都好说,找到了就翻脸,剩下那个人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酒肆李听惯了这些话,也不当回事儿。但酒馆墙边的黎耀祖听到这句话倒是十分兴奋。

黎耀祖不能确定酒肆李和武进有关,但与之前的推测高度相似。

黎耀祖尾随贺煌在街头上行走,走了大约一公里。贺煌和同伴分开之后似乎也是漫无目的,一路都在东张西望,似乎还在找人。跟踪这样的人毫不费力,只是一路上黎耀祖都没找到僻静处搭话,只好一直跟着,在黎耀祖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贺煌行动了。

贺煌的目标是一辆老式摩托车,黎耀祖看到车主进了街边一处小屋,贺煌应该也知道。他在小屋附近徘徊了十几分钟,瞅准时机迅速行动,拔掉点火开关线,实现了无钥匙启动,然后一溜烟儿就跑了。

黎耀祖迅速迈开步子朝摩托车追去,一直追到城边一处荒废的院子,贺煌住在院子大门左侧的一个帐篷里,黎耀祖跟过去把人喊出来。贺煌斜眼看着黎耀祖,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黎耀祖看了看停在草丛里的摩托车,不过他不想提这件事,开门见山地问:“想打听个人。”

贺煌一挥手:“没见过,不认识,你走吧,再见。”

黎耀祖从口袋里掏出20多块零钱来,正准备递过去,贺煌说:“你打发叫花子啊?”

黎耀祖迟疑了一下,又掏出100块钱递过去,贺煌接了钱,黎耀祖问:“最近你在帮那个酒馆的老板找人?”

贺煌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警惕,他说:“没有,你到底是谁?”

黎耀祖尽量使自己露出一个具有亲和力的笑容说:“别害怕,我只是在找人。”

贺煌上下打量:“酒肆李确实让我找人,老八寨的人欠他酒钱,现在年底了,他要盘账,就委托我帮他找找。你想找谁?”

黎耀祖没有回答贺煌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你刚才和酒肆李说还有一个人没找到,这个人叫什么?”

“叫陈汉生,怎么了?他也欠你钱啊?恐怕早跑路了。”

听到这个名字,黎耀祖抱在胸前的拳头突然握紧,陈汉生正是“11·11”案被自己击中一枪逃跑的“蓝衣”目标。

“酒肆李还在找这个人吗?”

“在找啊,也不知道到底欠了他多少钱,这个酒肆李是真犟,要起债来缺一个都不行,说是无论如何要找到,不惜代价。要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疯了。”

“不惜代价”这四个字在黎耀祖心里盘旋了片刻:“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知不知道都得给我保密,不然我随时杀了你。”

意外的是,贺煌毫不紧张,摆摆手说:“那你别问了,我这个人嘴巴松又没什么好奇心,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黎耀祖回头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对贺煌来说这是一桩只赔不赚的买卖,黎耀祖只好又拿出100块钱来,正要递过去,贺煌却摆手不要,黎耀祖服软说:“好了,我刚才是吓唬你的,人哪是说杀就杀的。”

贺煌有些摸不透黎耀祖:“我看你这个人不简单,耳朵眼新扎的,项链戒指虽然看上去是黄货,但八成是塑料的,衣服裤子也都是地摊货。就脚上这双鞋不错,意大利小牛皮,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是没来得及换鞋?”

黎耀祖苦笑:“你倒是识货。”

贺煌脸上多了几分得意,奸笑着说:“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你也很识货。你不是一般人,我当年也不是一般人。”

黎耀祖笑着点头:“那我可以问了?”

贺煌:“你不会杀了我?”

黎耀祖摇头:“不杀不杀,大家都是中国人。”

贺煌说:“你鞋子多少码的?”

“43。”

贺煌:“把你的鞋子脱了,你就可以问了。”

黎耀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以这样的方式“缴械”,只好把鞋子脱了递过去,贺煌接过鞋子,摆出一副行家的样子端详起来:“不瞒你说,我能看到这鞋子上的毛孔。”

黎耀祖没心思听他瞎吹:“说正事,我可以问了吧?”

贺煌仍旧低头研究皮鞋,心不在焉地回答:“你问你问。”

“你认识武进吗?”

贺煌又抬头看了眼黎耀祖,皱起了眉头:“又一个梁氏的人,我说是不是最近梁氏得罪了谁?”

“你就说认不认识。”

“谈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前经常跟丑爷一起来玩。他们俩坐同一辆车来,但玩的地方不一样,丑爷喜欢在公馆玩牌,你说的这个武进喜欢喝点儿酒。”

“酒肆李让你们找的人里有这个人吗?”

“没有。他怎么会欠酒肆李那点儿酒钱呢。”

“那可不一定,陈汉生不是也欠了。”黎耀祖说。

贺煌歪着头想了一下:“你说的那个武进,我好像见过他去酒肆李那儿喝酒,但要说他欠钱,我不太信。这里欠酒肆李酒钱的,都是金城公馆里输光了出来借酒浇愁的,武进好像不赌,所以他不会欠酒钱。”

“问题问完了,鞋子还给我。”黎耀祖话刚落音,鞋子已经被他抢了过来。

贺煌是混过来的,很快明白对方什么路数,脸上已经认栽了:“好好好,反正我穿41码的鞋子,你这鞋子我拿过来也只是鉴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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