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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说实话,狗头大队的很多牺牲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忆的,因为确实很危险。仅仅就跳伞而言,何大队都骨折过,你们想想别人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何大队的一个规矩:跳伞,必须是大队常委第一个跳,无论什么伞型,除了确实因为年龄问题搞不了的夜间或者水上跳伞,哪个不是这些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第一个啊?冬季寒地驻训、夏季沙漠驻训,还有野外生存、海岛生存,凡是你们能够想象出来的一切生存、一切受罪的科目,哪一次我们狗头大队的常委不是跟我们在一起受罪呢?你们总不能要求他们跟我们一起极限越野吧?那就过分了。

但是,我对大队常委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些劳什子。一次冬季,我们在东北山区徒步进行长途奔袭综合演练,雪有膝盖那么深。我们被冰河拦住了道路,多冷还用我说吗?我们都在想怎么过河的时候,何大队和政委已经下去了!你说我们能不下去吗?

在特种大队,你不是个爷们儿,不是个汉子,不是个兄长,不是个让我们佩服得不行的高素质军官,连个小队长都当不了,何况大队长和政委?所以,我们不会退出,有危险也不会。过马路还有危险呢,何况是特种大队?当时我们真的就这么想的。我们的生命属于谁——祖国。如果祖国需要,我们什么都可以付出。

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跳伞还会骨折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曾经有过多少骨折的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一定死人才是牺牲吗?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还要跟小伙子们一起在寒地徒步千里奔袭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的小伙子要穿插多少次了——在那种狗日的地方搞训练不是牺牲吗?我们常常就在雪里面刨个窝就睡觉,而你们还在暖气房睡鸭绒被,这不是牺牲吗?一定要我们兄弟冻死一个才是牺牲吗?

特种部队的训练和演习,危险性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直升机滑降或者垂降都出过事情。说实话狗头大队为了这个牺牲过战士,我没有见过,但是过去有过。最简单的,如果三角铁扣在那时候坏了,人的右手是握着那个东西的,铁扣从攀登绳上脱落,从离地面10多米的空中掉下来是什么后果?就是死人。这只是特种部队最基本最基本的科目,这也是最严重最严重的牺牲。

我们尽量避免,但是不能避免,那就是你的命,没有什么解释的。谁让你从事特战这个行当呢?后倒是最基础的科目了吧?有一个弟兄后脑壳子倒在了一个小石头上,当时就挂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狗头大队就不练后倒了吗?还有一个被棍子打成脚踝骨粉碎性骨折的哥们儿的,这辈子怎么办?这不是牺牲吗?我们不是照样练空手对器械吗?你说我们就不练了吗?

我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跟山里一窝就一年,连个年轻女孩都看不见,不是牺牲吗?那些军官和他们的家属也是这样,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大队干脆解散了都回家吗?

我真的不愿意说这些,因为确实有很多悲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说咱们军队怎么不好。因为大队长都跳伞,凭什么说我们不好?我们怎么不好了?你们说的那种上层的我不懂,也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如果这些整不明白我们就不练兵了吗?说实话,不是都是在逐步改进吗?再说,我们行家都知道是不可避免的,是命。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至于说救援,你们知道海面上多少炸点吗?你们知道舰炮要打多久吗?所以我告诉你们,就是命,就是我们小兵的命,骂谁也没有用处。

12.列兵的蓝调(2)

其实生子他们三个的牺牲,在我心里造成的震动甚至没有陈排的残疾大。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单纯的兄弟之间的感情,如果照我以前的性格,我估计真的会把狗头大队的训练场给一把火烧了,无非是劳教而已,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的三个兄弟,吃饭在一起,睡觉一个宿舍,踢球一个组合,训练一个小队,甚至锤人也是一伙的。一帮兄弟中的三个,就那么消失了,我难道不该恨这个狗头大队?不该恨这个陆军?

但是,我真的没有恨。我跟狗头高中队之间严格来说还属于宿怨,不是新仇。我知道他没有错,怎么没有错我就不解释了。为什么我不恨?因为我知道我是军人,我知道我的生子兄弟他们三个也是军人。那么所以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祖国的,包括生命。我知道我们的前辈,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上,牺牲的原因只有一个——军人的信仰。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彻底的军人,我谁都没有恨。

我们还是在训练,还是在吃饭,还是在踢球,都不敢提起什么。我们对新补进来的三个弟兄也很热情,二中队的特勤分队在任何情况下都是24小时待命的第一突击梯队,绝对不能缺编,还得是最好的。补进来的也都是我们其余分队最好的士官,但是我总是觉得隔着点什么。

不过我们都没有表达出来。我只是在晚上会偷偷地哭,因为生子以前和我睡对头。那时候老是讨厌他打鼾,甚至还捏过他的鼻子,他也不生气,就那么嘿嘿乐,醒了就醒了,从来不生我的气。生子打鼾特别有特点,跟开摩托一样,还有加油门的感觉,我们都叫他“国产铃木越野”,你们可以想象声音多大了吧。不过这孙子也邪性,潜伏训练的时候睡觉归睡觉,但就是不打鼾,只有在宿舍睡觉的时候才打鼾。你们说我说他什么好?

原来放着生子的背囊和头盔的位置先是空出来,随后又补充上新的背囊和头盔,又有一个士官跟我睡对头,他也打鼾,但是没有生子那么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生子的鼾声……

演习结束已经是秋天了,我们回来休整完了,准备千里山地综合演练,就是在一个很大的山脉穿插千里,进行各种综合特战科目,不是演习,是演练,也是正常训练。但是也有假想敌,还不是一支部队,沿途的野战部队赶上谁就是谁,本来这帮家伙就对我们很有点看法,这回逮着机会是要狠锤的。搜索分队把狗养肥了、把抢擦亮了、空包弹装好了,就等着我们渗透过去自己找锤呢。至于他们自己的仓库、基地、桥梁什么的都看得好好的,因为就那么几个值得祸害的坡地儿,我们肯定要进去,他们能不看好吗?每年都是这样,所以他们每年的反渗透功夫也在提高。

有时候部队的战斗力就是因为互相不鸟,上级再给你互锤的机会,你就提高了,比什么检查、练兵、比武都管用。我们自然也做了很多这种准备,包括相应的敌情侦察,甚至发动家属跟对方部队家属的老乡关系,反正什么鸟法子都使出来了。

作为特勤分队,我们的任务肯定最艰巨。出发前,我请假去省城看小影。我想她,我真的想她。我想好好在她的怀里哭一场,但是我不会告诉她生子的事情,因为她会担心我。

我搭参谋长去军区开会的车到了省城,他把我放在最大的百货门口。我给小影买了礼物,然后搭公车到了军区总院门口。我才发现,真的是秋天了。梧桐的叶子红了,有的开始片片飘落。我上一次来省城,是半年前吧?但是我的感觉真的变了。城市没有什么大变化,我的心态变了。

我在军区总院门口规规矩矩地从小门进去。进去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哨兵。他是个上等兵,跟我笑笑,我也笑笑,其实没有什么,就是想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进去后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挎包里装着给小影的礼物。我去妇产科找她,才知道她上夜班,那个值班的护士对着我看了半天,就笑了。我才想起那天我见过她,她跟小影一个宿舍的。我没好意思跟她说话,她就让我去宿舍找小影,她还在睡觉。

我走进无人的走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那天我也是在这个走廊,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两次都是胶鞋,都是列兵军衔,但是这个小兵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离开,而这一次,是归来。

13.列兵的蓝调(3)

你对初恋印象最深的回忆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是什么,我的就是小影开门的时候惺忪的睡眼。我为什么老是说小影不愧就是小影,就是因为她不会跟别的女孩一样。

“你来了。”她没有抱着我哭,没有抱着我咬,没有抱着我说“想死我了”。好像我不是去参加了一次重大的演习,而是跟中学时候一样周末到她家做作业,敲了她的家门她还没睡醒。她穿着一件睡衣,就那么淡淡的一句。

然后是小影特有的芬芳。她用两只洁白的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像还没有睡醒的猫一样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闭上眼睛了。最过分的是居然还有细微的鼾声。她的头发一丝一丝地贴着我的下巴,痒痒的,香香的。

“让我再睡会儿……”她就真的在我肩膀上睡了。我穿着军装傻傻地站在女兵宿舍楼的楼道里面,小影穿着睡衣趴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儿。

哎呀,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孩我们谁能放过呢?真的,我告诉你们什么样子的女孩最值得珍惜?不是假惺惺地想你还说出来,而是不拿你当外人跟亲人一样的那种。我就见过一个女孩这样,就是小影。

我满肚子的眼泪和苦水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光知道傻站着。小影睡得蛮香的,还往一边倒,我急忙抱住她。你们想想在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楼道里面这是个什么情景!我马上意识到,这下子我跟小影的爱情不仅在狗头大队属于神事之一,就在这个见怪不怪的军区总院也能数上前十名了。其实不是我神,我是假神,还是小影神。

小影滑滑地往下坠,我急忙把她抱得更紧。这时候斜对面厕所有冲水的声音,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兵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一见我和小影那个样子,没打完的哈欠马上就咽回去了。我估计真够她难受的。我就嘿嘿乐,我还能怎么办?

她咯咯地笑了,要拍小影,我赶紧说:“让她睡会儿吧,她在家就喜欢睡懒觉。”

小影嘟着嘴,皱皱眉,闭着眼睛不满意地说:“嘘——”我就不敢说话了。

那个女兵捂着嘴乐,然后指一指我,小声地明知故问:“你是?”

我还是嘿嘿乐。

“把她扶进来。”那个女兵就在前面给我掀开帘子,“没人,就我们俩昨天上夜班。”

我就那么抱着小影慢慢往里面挪——你知道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比搬原木还艰难,因为原木你随便造啊,这行吗?这是谁?小影啊!你敢随便造吗?天大的力气有鸟用啊?

我进了女兵宿舍当即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晕过去!我知道以后拿什么形容乱七八糟的感觉了——就是“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

那个女兵指着一个下铺:“那是小影的床。”

我慢慢把沉睡的小影挪过去,刚刚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子,就闻见了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清香。我一看,在床头的一个小的手工制的筐子里,一个黑色的小泥猴子抱着一束风干的野兰花,旁边的小卡片上写着:“小影和小庄。”

我的鼻头一酸,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小影脸上。我赶紧擦,但是一触碰她细嫩的脸,马上我就闪开。我的手真的太糙了,我怕弄疼她。

但是已经晚了,小影天生就是个皮肤白皙细嫩的女孩。她皱皱眉:“小菲是不是你啊?我睡觉呢!”

小菲——那个女兵正在梳头就笑:“是我啊!”

小影又要睡觉,但是那滴泪水慢慢地滑到了她的嘴唇里,她皱眉。我那时候是真的后悔,这可怎么得了,小影上了一晚上夜班,刚刚睡一会儿怎么就醒了,早知道我来干吗啊?!

小影的嘴唇抿了两下,在睡梦中疑惑地问:“小庄?”

我不敢说话。

小影还是没睁眼:“小庄?我不是做梦吗?”

小菲扑哧就乐了,但她马上捂住嘴。

小影又抿嘴,一下子睁开眼睛,吓了我一大跳。我往后一躲,咣地撞到上铺的床架子上,但是我不觉得疼,因为真的锤惯了。

小影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自己的喉咙中大叫,我估计军区总院这回所有的心脏病人都会复发:

“小庄——”

她一下子扑上来抱住我,狠狠地咬我的肩膀,哇哇大哭:

“小庄——真的是你,小庄!”

我说:“是我是我。”

小影什么都不说了,就是哭着咬我。

我就忍着。

我知道咬我多疼就是她心里想我多疼,其实,就是把我咬死我也愿意。再说人民解放军陆军特种兵死都不怕,心爱的女孩咬咬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影的牙劲不是一般大啊!我咬牙坚持着,甚至倒吸冷气:“嗯——”

小菲哈哈大笑,拿起自己的军装和其他的衣服:“我去别的宿舍换衣服了,你们慢慢聊吧。”她出去了,把门轻轻带上。

小影还在哭着咬我,我估计当时我的脸都憋红了。

小影突然松开嘴,看我喘着气:“疼吗?”

我摇头:“不疼!”

“我心里疼——”

小影哇地又哭出声来,她一把抱住我:“小庄!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我知道你们那里演习出事了!我就害怕是你!我就天天盼着你!我还以为是梦!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啊!”

我抱着她:“我不是好好的吗?”

小影呜呜哭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跟猫咪一样乖巧。女孩有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小影比较极端一点儿,因为,她就是她,不会是别人。

我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下来了:“我也想你。”

“真的?”她的声音柔和了。

我说:“真的。”

她抬头看我,可怜巴巴的脸上还带泪:“刚才我在门口真的以为是做梦。”

我笑了,伸手想去抹她的泪,但是右手在空中又停止了。我知道自己的手太糙了,她会疼的。

小影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急忙抽手但是抽不开。她坚持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脸上,泪眼花花地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18岁。

14.列兵的蓝调(4)

被一堆女孩会审估计你们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被一群女兵会审的经历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有过。反正我当时想的是永远不要再有,哪怕再让我回去被狗头高中队暴锤一顿,也比被女兵会审强。回头我想想,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群女兵围着一个堂堂的中国陆军特种兵叽叽喳喳、嘻嘻笑笑。但是换了你你有什么办法?我那点狂暴的想法都是事后想起来的,当时紧张极了。我只能流着汗,傻乐傻乐,问啥子说啥子。

看来小菲是她们的头儿,连军衔都是上等兵,其他的就是一堆小列兵。但是由于性别优势加上是小影的战友和姐妹,所以地位绝对比我高。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又不是傻子。

小影穿着睡衣笑着,坐在床上看我被审。她后来告诉我群众早就有这个要求了,人民军队讲党的领导,小菲是唯一的党员,讲少数服从多数,连小影都同意那就是全票了,所以我不得不挨审。就是看在小影想我、担心我,而这帮女兵陪她哭的分儿上我也得挨审啊!

“这都是你写的?”小菲把一摞子我给小影的信从自己枕头下面抽出来。

“啊,我写的。”我承认。

我正纳闷儿呢,结果另一个女兵也抽出来几封:“这也是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女兵拿了几封:“我这儿还有呢!”

我就傻乐。小影扑哧乐了,看来这是她们商量好的计策。

小菲就打量我:“看不出来啊!”我就笑。

小菲:“说,你拿这手骗了多少女孩啊?我们小影是第几个?”

我嘿嘿乐:“第一个,第一个。”

小菲:“哎哟呵!还跟我们这儿装嫩呢!小影早就告诉我们了!”

我没办法:“写情书的第一个,绝对第一个。”

“这还差不多!”小菲就叹气,“所以我说我们小影可怜呢!就这么两下子就被你糊弄了?早该让我们先过过眼!不该这么便宜你!”

小影乐了:“好了好了!你看把他紧张的!他就山里一个土包子,差不多就行了!”

“小影!”另一个女兵就说话了,“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先替这小子说话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成成!我不说话了成了吗?”小影抱住枕头,“我不替他说话!咱们是一个阵营的!”

“拉倒吧!谁跟你一个阵营啊!”小菲说,“你早就划拉到山沟媳妇那个阵营了!我们这是替你惋惜啊!你说我们小影找个什么样子的不好非得跟了你!”

我点点头。

“呦!”小菲逮着话茬子了,“这就后悔了!小影看见了?这就要把你再推回来了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

女兵们就都乐了。

“好了好了!”小菲就把情书都塞到小影怀里,“我们也就是组织看看得了,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这山里来的小黑猴子也没什么可以问的!你自己留着吧,我们可不跟你抢!”

小影笑着打她:“你倒是想呢!”

小菲笑着:“走!同志们!咱们得给人家小两口一个洞房的时间吧?”

“说什么呢你!”小影就锤她。

小菲挡着:“等会儿,跟你说句正经话!”

“说!”

小菲就凑到小影耳朵边嘀咕几句。

“讨厌!”小影脸一红——她的皮肤又白又嫩,所以脸红就特别明显。

小菲哈哈笑着招呼女孩们出去了。门关上了,我局促不安。

“坐吧,傻什么呢?”小影抱着枕头对我说。

我就坐在椅子上:“你们屋女孩……你们屋女孩都挺厉害的啊!”

“她们就那样儿!”小影扑哧乐了,“我们都闹惯了。”

我就笑。

“干吗坐那么远啊?过来!”她往里挪挪,拍拍身边的床。

我就过去,乖的程度可以和警通中队的大狼狗有一拼。

“把帽子摘了,我看看你的光头!”我就摘了。

小影的眼睛就呆了,我不知道她呆什么。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抚摩,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新的?”她问。

我点头。

“这个呢?”她又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也是。”

她把我抱过来,我的头就靠在她的怀里,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芬芳。

“你又吃了多少苦啊……”

她的眼泪随着这一声长叹,吧嗒吧嗒落在我的脸上。

我嘿嘿一乐:“我习惯了,不苦。”

她抚摩着我的脸,我感到安详。

“以后,不许你再受伤。”她抚摩着我的脸,认真地说,“听见没有?”

我苦笑,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

“你个黑猴子呦……”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哭了,我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我回家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永远安全的家。我们没有谈演习,也没有谈死亡。因为我知道,这种重大的事故军内不会不通报的,她肯定知道很多详情,也许比我还清楚。我说过,在军区总院,这些对于女兵来说无密可保的,尤其是狗头高中队的老婆还住在她的地头准备临产。但是,此事对于军外绝对是严格保密的,就算在军队内部,我估计也许只有副军以上级别的干部才会通报,各个特种大队除外,因为跟他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这个事故在军内的特战圈子是广为传唱的,但是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过。

但是我知道她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会这么心疼我。我知道,只有她会心疼我。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红扑扑的脸。她笑,眼睛里面还有泪花。

“黑猴子小庄!”她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也笑了:“你真好看,跟画出来的一样。”

“呦!看这兵当的你,都成什么了?”她摸着我的额头,“真没办法把解放军战士小庄跟以前那个小庄相提并论了,饿吗?我这儿有饼干。”

我摇头。我真的不饿,在她的怀里,什么苦都没有了,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刻。

“你想要我吗?”

我一怔,再看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脸红扑扑的。

“想吗?”她再问。

说实话吗?想!不想我是人吗?!

我不说话。

“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她轻轻推开我。

我看她到小菲的枕头下面摸什么——我当然知道是什么。

“小影!”我沙哑地喊她。

小影回头笑:“怎么?着急了?”

“给我一个梦,好吗?”我说。

她纳闷儿地看我。

“我在山里,在天上,在水里,无论多苦,我都能挺过来,就是因为——我有这个梦。”

我声音沙哑地说,小影转过身看我。

“真的,我不敢破坏它。”我说,“破坏了,我就挺不住了。”

小影看我,泪花开始闪动。

“有梦比没有好。”我的声音更沙哑了。

不用我告诉她我有多苦,看我的伤疤她就已经知道了。小影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来。我什么苦都不能对她说,因为我们的纪律就是,训练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演习就更加是保密的。只要跟特种部队有关系的,都是带密级的。我们的纪律严格到了只要出基地的范围就不准戴臂章,抓住就会处分。所以没有人了解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吃着什么样的苦。我甚至对小影都不能说,小影自己也明白。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低下头睁开眼:“黑猴子,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抱着我。”我沙哑地说。

小影慢慢走过来,把我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她抱着我,让我静静地哭一会儿。

15.列兵的蓝调(5)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但是我总是觉得时间太短太短。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小菲在外面:“可以进来吗?”

“进来!”小影说。

我要起来,她还是抱紧我:“怕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

她就刮我的脸:“特种兵还害羞啊?”

小菲就进来了:“呦!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说,什么事儿?”小影问。

“主任找你。”小菲说,“你转外科的报告批下来了。”

“那我去去就回来。”小影拍拍我的脸,“你要乖乖等我。”

我笑着点点头。

小菲捂住嘴:“那我走了!”

“你陪他说会儿话吧,我估计他一个人待着都害怕。”小影笑着去拿军装。

我赶紧悄悄把脸转过去,我听见小影在利索地换衣服。我的余光看见小菲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影,小影还锤了她一下。

小菲不可思议地点头:“我现在真信了,世界上还真有童话故事啊!”

“说什么呢你!”小影胡乱地用湿毛巾擦把脸,梳了几下头,把军装的扣子系好,转脸看我:“小菲陪你聊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啊!”

我点头,笑道:“我等你就是。”

小影就笑:“小菲,他要不乖你就替我揍他!”

“呦!”小菲夸张地说,“我哪儿打得过他啊?人家可是特种兵啊!”

“狗屁!跟我这儿,他就是黑猴子!”小影笑着说,“他敢还手我就回来收拾他!我走了!”

她转身出去了,小菲跟我在屋里。这是我参军以后第一次和除了小影以外的女孩单独在一起。你们觉得用局促不安就能形容得了吗?

“喝水!”小菲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罐可乐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小口。

小菲就看我:“那些小酸诗真的是你写的啊?”

我点头:“对啊。”

小菲仔细打量我:“真的看不出来啊!野战军现在真出人物了!”

“我算个什么人物啊?”我笑,这是真心话。

小菲拉把椅子坐过来:“哎,跟我说说你们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也就是山山水水吧,别的都没什么了。”我说。

“我们能去玩吗?”她问。

我被可乐噎了一下。

“这城里都没什么好玩的了!”小菲说,“怎么样?我跟我们主任说说,派辆大轿子车,把我们女孩拉几十个过去玩玩?也去看看你们特种部队到底什么样!另外,再打打抢,你们那枪我就在电视上见过,没打过!你跟你们领导说说?”

我头就大了,我算个屁啊?跟谁说?直接领导狗头高中队?还是大队长?那不是越级报告吗?我鸟归鸟,但是这事儿涉及军人的原则,我做不出来。再说大队长未必同意啊!

“不至于吧?”小菲说,“我们军区总医院又不是外人!二炮的山沟都邀请我们去,你们特种大队就那么保密啊?”

“我不知道跟谁说。”我苦笑,“我跟谁说啊?”

“唉——真是高看你了!一点儿活动能力都没有啊!”小菲叹气,“你们大队长姓什么?”

“姓何。”我说。

“成!这事儿我自己办了!”她点点头。

这么牛啊?我仔细看她。

她不再说这个了:“小影说你是大学生?”

我点头,说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怎么想起来当兵的?献身国防啊?”

我老老实实说为了小影。

她叹气:“真幸福啊!”

我也不知道谁幸福,就笑。

“你的诗——”她看着我,“写得真够酸的!”

我又被噎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影进来了,满脸笑:“黑猴子!你们聊得还挺投机的啊!”

“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小菲起身,“走了!大学生特种兵!”

她笑笑就走了,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呦!”小影看我,“依依不舍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你说什么呢?”

“切!”她拍拍我的光头,“你也得有这个胆子啊!我可告诉你,你招惹谁都行,千万别招惹小菲啊!你可招惹不起她!”

“我,我是那人吗?”我急了。

“别跟我这儿装活力28成吗?”小影笑,“你那点出息不都花在女孩们身上了吗?”还在“们”上加了个重音。

“那不是过去嘛!我现在……”

“成!你现在是军人!是特种兵!”小影坐在我腿上,抱着我的脖子,“真是个黑猴子了!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特种兵的材料?”

“我自己也没看出来。”我老实地说。

“跟这儿待多久?”她问我。

这一问我想起来了:“晚饭前我就得回去,我们又要走了。”

“去哪儿?”

“去……”我停住了。

小影笑:“不问了!问你也没有用!我去问我的兵!”

我知道指的是狗头高中队的老婆,就笑,反正不是我说的就行。

我拿出我的挎包,把包得好好的礼物拿出来:“这是给你买的。”

“什么啊?”

小影笑:“你个山沟里的黑猴子还有什么审美啊?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

“不看!”她还是抱着我,看着我,“我看你就够了!”

我有点儿失落,但是还是不说,我已经变得在女孩面前沉默了。

她见我不求她,就嘟嘴了。

我还是明白了,毕竟是有经历的,再傻也是有点过去的:“你看看?”

“就不看!”

“你看看,我求你!”

“不看不看不看!”

“好,看看。”

“不!”

她嘟着嘴,跟孩子一样。

我笑了:“你不看我给别人了?”

“随便!”她清脆地说。

“小菲住哪床?”

“那个啊!”她一指。

我就扶她下来。

“干吗啊?”

“我给小菲。”我起身。

“有病啊你!”她急了。

我看她眼睛里面有泪,马上就坐下。

“开玩笑啊!怎么了?咱们以前不是老开玩笑吗?”我说。

小影:“现在一样吗?现在见你一面容易吗?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你又是天上,又是地下,又是水里的,我就怕……”

她捂住自己的嘴,哭出声了。

我赶紧把她抱过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点头,松开手,“呸呸呸”了几声,接着又像孩子一样笑了。

我喜欢爱哭又爱笑的女孩,就是因为小影。我觉得女孩的脸就应该善变,这样才有乐趣。

“我看看!”她拿过来,撕开外面的礼品纸包装,里面躺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她哈哈大笑。

“怎么了?不喜欢?”我赶紧问。

“不是不是,”她笑着说,“你送的我都喜欢。不过你也不看什么季节了,给我买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儿有什么季节的观念?部队就那几套军装。

“我看看样式怎么样。”她打开裙子的包装,一看商标吓一跳:“淑女屋?”

我点头:“我觉得就你穿上好看。”

“你你……你知道这多少钱吗?”她张大嘴。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将近十个月的津贴,一分没花,就是为了给小影买礼物。

小影又哭了,她抱着我:“黑猴子小庄,你干吗啊?”

我说:“怎么了?不就是一条裙子吗?”

“以后不要给我买礼物了,好吗?”她说。

我不说话,心里想该买还得买,说了有屁用啊?

“我现在就换上!”她起身打开裙子,“穿上给你看看!”

她脱军装,我赶紧闭上眼。

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好了!”

我睁开眼。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仙女下凡的话,就是那天。

穿着白色裙子的仙女,还能有谁呢?

“发什么傻啊?”小影敲敲我的光头。

“跟画出来一样好看!”我感叹。

“你怎么就这句了?没有别的了?信上不是挺能说的吗?”她苦笑,“看这个兵把你当的!”

我笑,我心里美。因为,仙女是我的小影。

16.列兵的蓝调(6)

很多年以后,我在安静的时候,总是会被一种情绪莫名地打断。如果我在码字,就会愣在那儿老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在钓鱼,就会一坐一下午,直到我看见死鱼叼着我的饵翻了白肚,才拿起小马扎走向自己那辆切诺基。

然后呢?

然后我会哭,我会坐在电脑前或者趴在方向盘上静静地哭一会儿。其实感触最明显的往往不是我,是我经历过的那些女孩们。她们都知道在我面前千万不要穿白色的裙子。否则,我会毫不留情地翻脸。我从来就是这个狗脾气,平时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是见不得两样东西,而且都和女孩有关:一个是女孩穿迷彩色的T恤或者牛仔裤;一个就是女孩穿白裙子。那条美丽的白裙子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成为深深的青春隐痛。

小影穿着那条白裙子跟我在军区总院大院里面晃悠,还一个劲要拉我的手。我一见干部就松开,搞得小影很不高兴,但是我还是不敢,其实也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虽不至于到深秋,但秋风冷飕飕,秋意凉绵绵,小影穿着那条白裙子还配了一双小白短靴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和小腿。

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知道她其实很冷,但是她还是笑着在落叶如飞的花园里面走,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我知道,她的世界里面只有我。只要是我给她的,她都喜欢,哪怕是秋天给她一条白色的裙子。我知道,就算是冬天她也会穿上的。爱情是什么?就这么简单。

她知道我要面对危险,但是她不知道我是怎么样在千钧一发中命若琴弦。这些我不会告诉她,除了保密,最重要的是不想让她担心。看着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红色的落叶中旋转自己,我的眼角发湿。女兵就一定要喜欢迷彩服吗?她们为什么不能喜欢漂亮衣服呢?小影飞来飞去,一会儿抱着我的脖子晃悠,一会儿自己爬上假山,就像我们在中学的时候逛公园一样。

但我知道,我还是要走。因为我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我是军人,是中国陆军特种兵。我要开拔了,明天。

我的声音沙哑:“小影。”

她从假山上跳下来笑着:“什么?”

我伸出手把她抱过来:“我想抱抱你。”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她。

她抬头看我:“黑猴子,你怎么了?”她伸手抚去我脸上的一滴泪水。

“没什么,我该走了。”我轻轻地说。

她的失落、难过、伤心我永远忘记不了。她埋头在我怀里,猫咪一样紧紧地贴着我。

“答应我……”她抽泣着说,“不许再受伤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受一次伤,我的心就疼一下。”她看着我说。

我点头:“我会小心的。”

她仔细看着我,突然一把捧住我的脸,紧紧地吻着我的唇,紧紧的。

我们的唇吻在了一起,就像长在了一起。

两个小列兵,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一个绿军装一个白裙子,在落叶飘飞的下午,在众目睽睽的军区总院花园里紧紧地吻在一起。

我们闭着眼睛,嘴唇在一起,泪水也在一起。我们的世界只有我们自己,不管旁边有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我给一个歌手朋友讲了我的这段感情故事。他连夜写了一首歌,还同一个女孩合唱过。我想还是把它抄在下面,虽然没有跟他打招呼,但他应该不会介意。

《承诺》

男)总以为天地间我不是那么优秀

但是那瞬间的铸就

人民才是唯一的理由

我又看到你眼中的泪花,我将面对多少千钧一发

只想对你说句安慰的话

还是我说你放心吧

女)从那天见到你穿上神气的制服

就知道你已经向国旗和人民

庄严地敬了礼

合)向国旗敬礼,向人民敬礼

向家里说一句

请放心吧

我只想说在盛名之下

请放心吧

是我们唯一的承诺

……

很多年以后,听到这个小样的时候,我哭了。

17.秋意浓,我的梦中有一片红叶(1)

每到秋天,总会有红叶飘落。但是你不知道明年秋天,会不会有同一片红叶落在同一个地方。在哲学上,这是不可能的,在现实中就更不可能了,但在我的梦里就有可能。

每年秋天,漫天红叶飘落的时候,我的梦中总有同一片落叶,落在我的脸上,覆盖着我的眼睛。于是我看见了鲜艳的世界,不是血,是一颗纯洁的心,还有我火红的青春。

实际上第二天我们并没有马上开拔。你们不了解我们狗头大队的何大队,他要是不给你玩个鸟事就绝对不是何大队。譬如说开拔,他也得玩出花样来,非得整成战备警报折腾一次。一般部队都要提前几天准备,他倒好,不告诉我们具体时间,还不让我们准备,发现偷偷准备的就处分。大家脑子里面都有根筋骨,踢球的时候也长个耳朵,生怕战备警报响。这玩意儿一响就是要开拔了,管你在干什么!然后弟兄们跟电影里面一样从各个角落像几百只迷彩野兔子一样奔向各自的兵楼,武装直升机滞空盘旋警戒,完全是战争气氛,就差拿三维在后面当作点炸点了!楼道里面那个忙活,换迷彩服、背背囊、取枪……但确实是忙而不乱。随即就是直升机中队出动,车辆出库,人员在指定区域登机、登车集合,然后按照预定梯次出发了,常常是第一突击梯队(也就是我们二中队特勤分队这帮弟兄)飞出去半小时后,后卫梯队(主要是警通中队和他们的狗爷们,也有炊爷们)刚刚出发。更过分的是,下了飞机以后在山里跑路,就给我们指示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集合地域或者突击出发地域,来回折腾我们弟兄!

于是我们上厕所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真怕战备警报,这个玩意儿一响是要掐秒表计算时间的。第二天我们就提心吊胆地训练,午休的时候也不敢睡死。第三天是休息日,但是我们还在提心吊胆,拿着簸箕、笤帚扫指挥楼前面的卫生区,结果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我估计大家都不知道这属于几级战斗警报。

一个挂着军区机关牌照的郦山绿色大轿子车进来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机关组织代表团打靶,就没有在意。但是一看车窗户,弟兄们全都惊了!一车女兵!我们都傻眼了,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同志们啊!狗头大队还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兵啊!女兵们跟绿色麻雀一样从窗户伸出头叽叽喳喳。我们就跟迷彩鹌鹑一样戳在地上傻不拉几。大队长和政委都去迎接了,谱子还真大。

“黑猴子!黑猴子!”你们都知道这是谁喊的,但是当时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还在发傻张着嘴,一个女孩就跳到我面前一拍我:“干吗呢?看花眼了?”

她语有嗔色,我再傻也知道是谁了。

弟兄们就嘿嘿乐,知道是我对象来了。

小影笑道:“我们不是见过吗?”

“就见过照片。”马达嘿嘿乐,“那天忘了你长啥样了,弟兄们光激动了。”

小影咯咯地乐了。

弟兄们就嘿嘿乐,表情声音整齐划一,显示出绝对良好的军人素质。

我把小影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我们总院女兵今天组织来你们这儿打靶。”小影说,“我没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我一看带队的才是个中校就傻了,那我们大队长跟政委迎接啥啊?这是个什么中校啊!我再看不是那么回事,大队长和政委对那个中校不是十分热情,只是同志见面,但对小菲却很热情。一个上等女兵一口一个何叔叔,亲得不行,何大队还陪着她说笑话,这个我们哪见过啊!

“看见了?”小影笑,“早告诉你别招惹她,你还惦记!”

我傻看着小影:“这是个什么人物啊?”

“咱们军区副司令的外孙女!”

我一吐舌头,我的妈呀,上将的外孙女啊!我这才明白过来为啥那天她说她自己办这事了。这打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外孙女跟外祖父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就我们何大队跟副司令的关系,即使不是上级也要安排的,何况他奶奶的上将交代打个靶子?!

几十个女兵站在我们指挥楼前左顾右盼,叽叽喳喳,指手画脚。

几十个男兵傻站在她们两侧,拿着笤帚簸箕,看花了眼。

我跟小影站在中间,像两支足球队赛前的队长见面。

小菲跟大队长和政委说了一声就晃悠着军帽走过来:“嘿!大学生特种兵!说你活动能力不行你还不相信?怎么样?我办成了吧?”

“你厉害你厉害!”我由衷感叹。

小影拉着我的手,我赶紧松开,不松开不得了,这是狗头大队,是特种部队,不是她们总院那个地方。

小菲就乐:“呵呵!跟这儿真老实啊!跟我们宿舍呢?”

我身后的弟兄们就嘿嘿乐。

小菲也乐了,她走过去随意一说:“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弟兄们不知道说啥好了,也不敢立正。大队长他们都在那儿嘿嘿乐。

小菲扑哧就笑了:“一会儿你们带我们打靶去!”

“是是!”弟兄们黝黑的脸都笑烂了。

“我们上午还得扫卫生区呢!”我提醒小菲。

小菲眨巴眨巴眼:“切!瞧我的!”

她转身跑向正在进楼的大队长和政委,叫住了她的何叔叔,对我们的大队长说了些什么,还指指我跟小影。何大队就笑着挥挥手,一个参谋跑过去了。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小菲继续和我们的大队长、政委说话,还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大队长也前仰后合,政委更是前仰后合——从来没见过这个板着脸的政工干部这样前仰后合,以后也没有见到。不是说官场就怎么样了,换了谁也这样。军区副司令是个爷们儿,是个值得尊敬的上级,外孙女来打两枪算什么鸟事?陪着说几句话算什么鸟事?谁要再评论官场我就觉得没啥意思了,这不是官场,是最起码的礼貌。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中队的一帮弟兄集合跑步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笤帚簸箕,眼睛恨恨地盯着我们。他们还穿着短袖衫、短裤,还有胶鞋,全身汗湿湿的,看来是刚刚从足球场被叫过来的。那种恨意一看就明白——你们带女兵打靶就算了,卫生区还得爷爷替你们扫,什么好事都让你们摊上了!部队就是这种鸟地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道理可以讲,要不还叫部队吗?我们就被换了,小影她们单位的女兵笑成一团,我们弟兄们都嘿嘿乐。

今天狗头高中队在大队指挥所战备值班,所以不能带我们去。一个小中尉参谋带我们去,大队长专门指定我们二中队特勤分队担任保障。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弟兄们把最新、最干净的迷彩服都找出来,靴子擦得锃亮。有的弟兄来不及拿出擦鞋的东西,居然拽下自己的枕巾往靴子上擦。马达尤其过分,头上都是几根极短的毛,居然还敢打蜡,味道不是一般香。

我们换了衣服,取了枪,领了子弹,参谋就带着我们跑步过去开车。弟兄们都美得不行,番号喊得绝对好。我一抬头,看见所有兵楼上的窗户都是脑袋,好像我们中了头彩。当时我就想起了《大富翁》游戏里面的沙隆巴斯的至理名言:“羡慕吧?”我们开着突击车、全副武装在前面带路,一车女兵的大轿子车跟在后面。弟兄们绝对精神抖擞,从来没见过这帮家伙这么整齐地坐过突击车,个个都有种特种精英的感觉。

我回头看着大轿子车,我看见小影坐在车窗前巴巴地看着我。小菲在她旁边,有时候也看我。俩人叽叽喳喳。小影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看我,我也那么看着她。

你们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我觉得这就是了。

18.秋意浓,我的梦中有一片红叶(2)

打靶没有什么好说的,弟兄们都不用打小组战斗射击,几个特种战术射击动作一摆,枪声一响,女兵就捂耳朵然后尖声惊叫——那分贝绝对比什么炮都要高,因为不是震耳膜,而是直刺耳膜。弟兄们的表现欲望极强,紧接着前滚翻手枪出枪速射、转身快拔手枪速射,浑身的解数全部使用出来,然后女兵尖叫连连、掌声不断。弟兄们还想表演,然后意识到子弹不能再造了,再造又得回去领,参谋长又是叽叽歪歪(你要管弹药也是这个德性,不是心疼,你打部队子弹是绝对管够的,过期就赶紧报废再领新的,而是枪支弹药的管理规定严格,生怕出事。任何野战部队都一样,领个子弹麻烦得要死),于是就不打了,组织女兵打。

女兵打枪堪称一景,何情何景你就自己想吧,简直是综艺大观。

我当然是辅导小影。小影枪打得不怎么样,声音绝对是一流高手,旁边的小菲也是一绝,俩姐妹有一拼。我就在“叮咚”的枪声中承受着双倍尖叫,但是我还是美得不行,因为我在辅导小影。

然后子弹造光了,小菲说要爬山。你们说参谋有胆子不答应吗?枪都打了,爬爬山算个鸟?

弟兄们以前上山是飞跑,这回上山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女兵,趁机也能拉一下手——回去有几个人没有洗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洗了。不过我估计没洗的占九成以上,正所谓特种兵也是人嘛,大家想想就可以理解了。

我和小影不知不觉就走在最后面了。参谋也没搭理我,估计是小菲打了招呼,她还专门跟我说几点在什么地方集合,我连连答应。我对小菲的感激不是一点半点,我原以为见小影也得是一个多月回来以后了,这回又见着了,还一起爬山,多浪漫啊!

我拉着小影的手走在后面,故意走难走的山路,故意走进小树林。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没有眼泪,没有说话,没有注视,就是吻。然后我们松开,都大喘一口气。

“呦!跟这儿呢!”小菲眨巴眨巴眼从树林深处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片红色的落叶。

小影就锤她:“死妮子,偷看多久了?”

小菲就闪:“有什么好看的呀?你们俩还能干点什么啊?还指望我看?”

俩人闹着,我就嘿嘿乐。

小影说:“哎!我该怎么谢你!”

小菲就笑:“咱们谁跟谁啊?你谢我干吗啊?得他谢我!”

小影想想:“就是!黑猴子,你怎么谢我姐姐?”

我想不出来。

“看这个兵当的,哪儿像你跟我说的那个花花公子大学生啊?”小菲就笑,“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我就嘿嘿乐,不是装的,是真不会说了,那根神经早死了——我退伍一年以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小影没脾气了:“唉——没办法,这个黑猴子都傻了!”

小菲正在那儿乐,小影突然说:“哎!你带手纸了吗?”

小菲掏出来:“干吗啊?”

“小令感啊!”

小影一把抢过来还对我说:“不许跟着我啊!偷看女生上厕所是流氓!”

我就笑,她小时候也这么说。

小影跑了,然后就剩下我和小菲。我嘿嘿一笑,小菲也笑了,但是好像有点儿不自然。

突然她黯然神伤,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小菲抹掉眼角滑出的泪,勉强笑道:“眯眼了!”

我就笑:“这林子里面风都大!”

小菲稳稳神:“我跟你说句话。”

我听着。

小菲:“你抬起头,闭上眼睛。”

我就照做,听命令听习惯了。然后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阳光下我看见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我听见小菲的声音:“其实,我真的很忌妒小影,她命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自己脖子上被什么湿乎乎的沾了一下,麻酥酥的。傻子也知道是女孩的嘴唇啊!我当时立刻蒙了,赶紧摘下红色的落叶。

小菲已经大笑着跑了:“回头你就写首诗,大学生特种兵!你就写献给小菲,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孩……”那种大笑渐渐变成抽泣,声音还是很大。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过了一会儿,小影出现了:“哎!小菲呢?”

我说:“走了。”

小影没说什么,笑道:“走!咱们到那边玩去!”

她拉着我跑了,没有问小菲跟我说什么,也没有问小菲玩的红叶为什么在我的手上。我本来想告诉她,但真的没有找到机会。小影很开心,我也不忍心告诉她。我当时就想,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呗,何必挑拨人家俩姐妹的关系呢?再说小菲也没说喜欢我啊,谁没有激动的时候呢?我一个小黑猴子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很多年后,我再次梦见了那片红叶,然后每年秋天都会梦见。那片美丽的红色落叶飞啊飞,到这儿到那儿,最后到了我的脸上。这就是那片红叶的梦。

我第一次梦醒来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其实,小影不仅看见了,而且她是故意找个借口躲开的,为了给小菲一个宣泄情感的机会。

你们说,是吗?女兵的感情,你们能理解吗?

绿色军装下面,都是年轻的心。

19.金秋的突袭(1)

大概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凌厉的战备警报在山沟子里面拉响了。我当时正在做梦,想美事,吃炸酱面,结果一下子就从床上弹起来,完全是下意识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马达在临门的下铺一拉灯绳,没有反应,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大家破口大骂,这也是下意识的,因为我们知道肯定有人专门把电给掐了。然后就是一片忙碌,穿衣服、穿靴子、拿背囊、戴头盔,跑出一片漆黑的楼道。更过分的是,枪库居然也是一片漆黑。文书对枪库熟悉得要命,进去里面一喊哪个单位过来,然后“哗”的一片步枪扔出来。接着我们就一人赶紧分几把长短枪,边跑边配上,快枪套插好,短枪背上,长枪上了飞机再换。大院里已经是人忙狗吠,简直就是“九一八”那一夜的感觉,除了没有炮弹乱飞、子弹交叉。警通中队的纠察和狗爷在路两边虎视眈眈,警通中队干部在按照预备方案指示各个单位的站位(方案也会来回换)。弟兄们就那么扶着自己的头盔猛跑,枪都没背好,绝对是稀里哗啦,这真是实话。在微弱的几盏指示灯下,我们跑向各自的集合位置,整理着装、武器,领取压满的备份弹匣(当然是空包弹。如果战争来了,就是真子弹了)。然后直升机中队的运输直升机“轰轰”地飞过来,接着我们就按照各自的位置上飞机了。

到了飞机上才喘了一口气,弟兄们摘下头盔,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武器、装具、背囊,往脸上抹迷彩油。狗头高中队就对着电台开始“汪汪汪”,我们才知道去哪儿。弟兄们整理好了就随遇而安,互相补补妆——这个妆是有严格化法的,不是呼啦两下子就可以的。

直升机编队按照命令飞往规定的地域,我们按照命令在飞机上面等。狗头高中队就开始布置我们的任务,比如几点到什么狗日的地方,然后潜伏等待命令或者干一些别的事情。其实特种部队不是挡坦克的,而是往敌后插的刀子。坦克对坦克是兵团作战,不是特种部队的任务。我们跑这么快可不是去顶第一波攻击的,那就是鸡蛋跟石头碰了。

我们就是干点全世界特种部队都该干的事情,化作匕首捅进敌方心脏最柔弱的部分,然后撤退,不跟你狗日的纠缠。不过撤不撤得出来就不是我们弟兄说了算了,当然我们都希望能撤出来,所以我老跟开我们特勤队飞机的哥们儿开玩笑说:“要是打仗的时候把我们弟兄送到地方,我就先用一个40火给你揍下来,因为知道你也不来接我。”他就嘿嘿乐。要是飞机不来接,我们只有跑路,没别的办法。我们没有电影上那么牛,还去抢敌人的直升飞机。那种陆航基地可是军事要地,怎么进去啊?进去了怎么摆脱?人家没有防空导弹吗?还不一下子就给你锤下来?躲还躲不及呢,去当肉包子啊?特种部队作战原则的第一条是——隐蔽,悄无声息如同空气般进出,尽量不能惊动敌人。

所以,我现在一看电影里面兰波在几百个人里面跟老虎似的逮谁咬谁就想笑。顺便我再多说一句,后来洋人特种兵哥们儿告诉我M60绝对不是那个使法,立姿射击只有抵肩射击和抵腰射击两种,都必须双手。要是兰波那个样子打,子弹都飞天上去了。所以我们尽量不跟敌人接火,主要是渗透,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纠缠,一纠缠敌人的增援马上就到。一旦被包围,基本上弟兄们就可以拉光荣弹了。这只是军事普及不是小说内容啊,只是我看得不过眼而已。

话说回来,我们那次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达一个潜伏地域。我在地图上一看,我靠!四周都是他奶奶的兄弟部队的驻军,步兵团、装甲团都有,就差陆航了。按照指示,我们潜伏在这中间的一个山头上待命。这里是好潜伏的吗?都等着我们呢!再说按照地图,四周不是王庄就是李乡的老百姓上山砍柴放羊,发现我们这帮鬼鬼祟祟的人怎么办?回去一说还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啊?而且我们也不敢扣自己老百姓啊!又不是真正的战争行动啊!说实话,对于各国特种部队,敌后的百姓都是大难题,本身兵力就是可丁可卯的,抽一个战斗员就是失去一个战斗员;杀?你敢啊?这个问题绝对老大难,点到为止。但是没什么可以说的,命令就是命令。这是演练,也是战争,我们必须去。直升机当然不敢飞那么近了,还有几十公里就该把弟兄们垂降下去了。

然后我们就沿着公路附近的山头展开战斗队形跑路。天刚蒙蒙亮,我能听见附近的鸡叫,还看见远处村庄的灯光逐次亮起,百姓们起床了,公路上拖拉机、汽车、摩托开始走了。当然我们也看见了检查哨,他们都是兄弟部队的,全副武装,来谁查谁。部队演练和演习就是军事行动,军事行动没有道理可以讲,管你是谁先查再说。说句实话,军队的威严现在不受到尊重,只有在军事行动的时候才有点威严了。

天亮了,我们不敢那么跑了,狗头高中队要我们先埋伏起来再说。他要动动他的狗头研究一下地图,看看下面怎么跑路。我们就在山头上看兄弟部队的检查哨查车。

你知道我见到81枪时是什么感觉吗?真他妈漂亮得不得了啊!刚摸到95枪的时候特别新鲜,觉得好看得不行,但是天天见、天天摸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了啊!现在突然冷不丁见到81枪,那个好看啊就别提了,我就手里痒痒,想缴获一支玩玩。

兄弟部队的检查哨戴着80钢盔,拿着81枪,穿着陆军制式迷彩和胶鞋,看了都觉得眼热——好亲切啊!这个兵一当怎么跟过了两辈子一样啊!后来我知道,大部分弟兄刚和兄弟部队对锤的时候都是这个感觉。马达也看得入神,盯着81枪眼睛直冒光。

我就对马达说:“怎么样?整一把玩玩?”

“你龟儿子疯了!”马达用眼色点点高中队,我就不吭气了。

天色大亮。狗头高中队跟那儿寻思了半天,才决定先休息晚上跑路。我就想你怎么那么笨啊!这才明白啊?还打过仗呢!然后我们就布好环形防御阵地,轮流站岗。

我还惦记着81枪。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的枪啊!

20.金秋的突袭(2)

山区的秋天你们都想不出来有多么美,我回到城市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秋天了。真的是金秋啊!金黄金黄的玉米张着嘴、暴着牙在小风中耷拉着红色的胡子,好像一群高瘦高瘦的老伯伯,黄元帅苹果晃悠着身子、吊着辫子炫耀着满脸的麻子,好像一群洗衣归来的老大妈。我们弟兄潜伏在除了荒草屁也没有的山头,眼巴巴地望着下面的观察哨,傻乎乎地听着知了叫,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地消耗生命。你们现在知道特种作战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在跑路、潜伏和观察,真到打的时候也就那么忽悠两下子,然后赶紧跑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检查哨买了一筐苹果,一边吃一边跟那儿晃悠,我们弟兄就咽咽口水。在敌后水壶的水是不能随便喝的,要在关键时候用,渴就渴着,不行就抿一小口,苹果就更吃不上了,那是敌军防守部队的专利。若是我们现在满身迷彩跑到苹果园子问老乡买十斤苹果,当即就会被这帮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们来挨锤的兄弟部队先以大狼狗后以群拳暴锤。特种部队没有那么牛,你们真以为我们是出山的大灰狼逮谁咬谁啊?特种部队在敌后主要就是转圈子忽悠敌人,插敌人的空子,干完了赶紧闪,不然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看着几百米外满山的苹果,可我们就是吃不着。所以,我老说特种部队就是鼠辈的感觉,偷偷摸摸不过瘾。

我从小吃苹果是一绝,一个小屁孩吃十个大黄元帅都没问题,我妈老说我是苹果肚子。现在苹果就在咫尺之遥,可我吃不着,连知了都哭丧着叫啊叫。哎呀,我咽着唾沫,就是想吃苹果。

我看看沉睡中的狗头高中队,这个狗日的逮哪儿就睡,再看看周围似睡非睡的马达他们。我就惦记溜下去先偷几个苹果再顺一把81枪。苹果好偷不是特难,过去也不是大问题,中间都是灌木。但是81枪要搞到就比较难了,因为被那四个检查哨挎在身上。我琢磨着办法,然后该我值班放哨了。

我就在外围值班,一会儿看看苹果,一会儿看看81枪。不管了先偷苹果再说。我回头看看弟兄们,差不多都睡着了,只有马达还睁着眼睛望着苹果发呆。我就给他个手势,意思是我去捞几个苹果。开始他不同意,最后还是点头,但是要我小心。

我就悄悄地以低姿匍匐滑下小山洼,马达支起95式班用轻机枪。其实这枪也没啥子大用处啊,都是空包弹,只能听响,打没打着谁也不知道。有的部队原先用过激光模拟器,但是那个玩意儿特种部队训练不能用,假想敌往树林里面乱扫准会冒烟的。

我像一条迷彩色的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过灌木,逼近苹果园。到了跟前,我发现有铁丝网。这个不算什么,老百姓的铁丝网当然比不过我们炊爷的专业。我拿出特战匕首剪断铁丝网,然后又继续滑进去。里面没有老百姓,不过我身上带着钱,不能白吃。我们是解放军,不是白军。

我拿出探雷针,找了一根枯树枝绑上,准确地一扎一个、一扎一个,一口气扎了二十多个。我赶紧把它们塞进随身军用袋子里,转身要出去。这时候我看见了81枪,不是一支,是架在一起的三支。我的眼睛又亮了。

然后我看见苹果园里面也有监视哨,但没有公路上那么严格,一共四人,有三人在树荫底下睡觉,剩下的一个拿着望远镜在看,好像是公路上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红衣女青年。这也不是说兄弟部队训练不好、军纪不严格,但是训练就是训练,不是作战,干部若不在几个兵能盯多久?大家都苦惯了,休息休息也是正常的。

这时候我的脑子开始转动了。枪是偷还是不偷?

21.金秋的突袭(3)

很多年以后,弟兄们只要有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因为偷兄弟部队某团机步营的一支装了30发空包弹的81式自动步枪而被撵得满山乱跑的鸟事都会被再次拧出来下酒。这个事情在当时各个部队都被当作调戏我们狗头大队的臭事之一,而且越传越邪乎,最后传成了我们狗头大队的一个老士官被四个机步营的新兵蛋子举着棍子打了一路。大家对于自己觉得过瘾的事情总是会添油加醋,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是我一念之差,违反了敌后作战的低调原则,居然敢去偷那三支架在一起的81式自动步枪还不止拿一支!因为我知道马达也想要,肯定有弟兄也想要!虽然我知道偷兄弟部队的枪,他们哥几个回去不好交差,严肃处理是跑不了的,但是我就是想玩,再说都是解放军,都是一家人,咱们何必说两家话?玩又玩不坏,过完瘾就还回去,大不了回头有机会合成演练总结的时候(我们每通过一个部队的防区都会总结一次,我觉得实际上是故意把我们的渗透方式曝光,好让下面的部队做准备,同时也逼得我们采用新的方法),我给他们打两枪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偷主战坦克或者步兵战车,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就仔细观察那个唯一没有睡着的兄弟部队士官的动静,看来那个女青年是遇到熟人了,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估计他还得看一会儿。我背起装满苹果的军用袋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三支乌黑的81自动步枪,一直到了跟前还是没有动静,我就向前一步伸手了!轰隆一声,三支枪到手了,但是我的左脚进了陷阱!

我这才知道这是个圈套,跟炊爷一样这帮兄弟部队的弟兄也被练出来了,看来每年都有偷他们81枪玩的狗头兵。我不敢说他们断定我小庄现在要偷枪,但是我敢说他们睡觉的时候这样做是防患于未然。我至今估计他们当时不太可能知道我们已经到了附近,否则,他们没有道理不报告上级,找一帮搜索队加上大狼狗来收拾我们啊。看来真的是互锤锤出来的习惯了。

然后那三个睡着的上等兵都跳起来了,醒着的士官也不看地方女青年了,抄起自己的81就拉栓,然后是一句极端标准的话:

“举起手来!解放军优待俘虏!”

我管你什么优待不优待,要是真打仗的俘虏,你们会优待我们狗头兵?你们优待个屁啊!就算缴枪了也要先捆起来带下山展览一下,丢丢我们狗头大队的人,再给我们收容队送过去,让我挨狗头高中队的收拾。这个后果的严重性就不是格斗课上的示范那么简单了,谁知道那个鸟人能想出什么法子收拾我?我还无处告状!

当然不能举手,举手还了得!小庄我堂堂的陆军特种兵战士能举手投降?我左手还拧着装满苹果的袋子,右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从腿部快枪套中拔出了92式手枪,同时拇指打开击锤,“铛铛铛”一连串速射!

我们的距离大概两米,这样的距离要是实弹的话别说他们四个,就是六个我也在极短时间内撂翻了。但问题是空包弹——有的朋友说安全范围是30米,这个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在手枪空包弹两米左右冲着人打是没事的,只是脸上会被火药渣子崩一下而已,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巷战训练(也就是反恐怖训练)都是近距离作战,以短小的手枪和微声冲为主,一般不用95,主要就是怕空包弹伤人。7.62的微冲子弹(实际上就是手枪空包弹)和9毫米的手枪空包弹在近距离没有什么杀伤力,除非真跟电影上一样抵着你的脑门太阳穴开枪。我就被马达在两米左右往我脸上崩过一回手枪空包弹的火药渣子,感觉就是冲了一下。我还是提醒诸位尤其是拍电影的不要这么做啊,演员和战士的忍受能力是不能比的——机步营的战士们就是捂着脸后退几步,我背起苹果袋子扛上一支81转身就跑!

按照演习规则他们已经被我击毙。但是你们想也想得出来,这种情况下演习规则算个鸟啊!四个机步营的哥们儿一人拿棍子,剩下的拿81那就追啊!三支81嗒嗒嗒地喷出烈焰——提醒各位,空包弹有烈焰但是实弹是没有的,我不知道这个经验现在还准不准,但是记忆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时候我当然没有中弹的反应,谁傻啊?所以我就一个劲儿地猛跑,当然不能往回跑,那是暴露自己分队的目标啊!特种兵的常识告诉我不能这么做,何况回去不仅是狗头高中队就是何大队也要收拾我啊!马达当然也没有机枪掩护我,一是没有用处了,反而会把群狼都招来;二是他也不敢,也怕狗头高中队收拾。

所以我说特种兵是“精锐炮灰”啊,这个看法就是在偷了兄弟部队的81枪之后被追得满山乱跑时形成的。

我没命地跑啊!后面的没命地追啊!我听见枪声“嗒嗒嗒”,然后是远处的狗叫!我操!搜索队来了!这些狗日的各个部队侦察营连的精英虽然没有参加比武,但是不一定就差多少,而且他们总是有种心理,就是一定要收拾我们,不然心里不爽。这下子我可是真的被包围了,就为了一支81枪,还有黄元帅苹果!

我知道狗头高中队早就起来了,枪声就是他的闹钟,但他是继续潜伏还是赶紧跑路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能过去,得猛跑引开追兵,给他们时间。这是特种兵作战的基本原则,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如果我命好跑掉了,那也只能在山里晃悠,一直到综合演练的所有科目全部结束后才能现身,到时候虽然还是会挨收拾但是会轻一点儿。但要是被俘,这个就麻烦了,我在狗头大队就很难抬头了——凡是东方国家都不喜欢俘虏,连座山雕都说:“三爷我最恨被共军俘虏过的了!”何况我们还是共军。

所以我绝对不能被俘!我小庄是条好汉怎么能当俘虏呢?当时我虽然在飞跑,但是脑子里面都想好了,要是万一被俘就脱逃,还要弄掉敌军(也就是兄弟部队)一个指挥所,做个孤胆英雄!这种东西我们练了几百遍了,花样翻新得不行,我不相信他们的看守比我们狗头大队警通中队专门搭建的一个模拟战俘营还严格——警通中队有一帮老鸟就是干这个的,但他们野战部队有正经科目,不太可能专门抽一帮人干这个吧。

路线一正确,思想一坚定,脚下就有根!首先我要摆脱这四个机步营的追兵!怎么摆脱?我开枪没用,他们又不会跟电影上一样,“啊”一声倒地装死。飞刀我也不敢扔,那是兄弟部队的战士,是我们的弟兄,你扔一个试试?跑山路我绝对比他们强,但是地形我没有他们熟悉啊!他们也是要越野的,所以一时半会儿我也甩不开。听着狗叫声越来越近,我想这下是真的麻烦了,再说我还带着两杆步枪和一袋黄元帅苹果……

苹果?我有主意了!于是我一边跑,一边把81枪挎在肩上拿下袋子,然后拿出一个苹果转身一扔,像飞刀那样一甩腕子!那个苹果就砸在一个上等兵的腿上。他叫了一声然后赶紧卧倒,心想狗头大队又研究开发出什么新式的秘密武器专门对付他们,然后就看那个被砸烂的黄元帅苹果跟烂茄子一样躺在地上。他就明白过来了,起身哇哇地叫着,要追我。

这回我有时间瞄准了,一下一个,一下一个,全砸向这些机步营的弟兄的脸!然后我看见那四个弟兄捂着脸在地上打滚,还发出一声声惨叫。这个不至于砸出事情,但是也够他们疼半天的了,我估计也有流鼻血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掉头就跑,后面的狗叫也越来越近。

我已经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喊叫声、狗叫声,还有空包弹乱打的“嗒嗒嗒”。我们都知道空包弹用处不大,但是当兵的就是当兵的,该打也得打。演练的问题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就不知道了。很多情况下也没有办法说谁犯规,因为谁都不认账啊。

我喘着气,背着两杆枪,快步如飞地往山上跑。我知道上了山后,我的优势就比较明显了,一般的侦察部队在这种原始森林里面还是比较不好过的,而我们就是林子里面的野狼。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穿过这个偌大的苹果园进山。

22.金秋的突袭(4)

我在部队的时候,为什么被狗头大队这样一个群鸟聚居的鸟地方公认为小鸟人,其实是和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关,倒是和我当初拒绝加入特种部队的关系不大,因为那件事情引起的轰动很快就过去了,我毕竟还是加入了,我要是最后也没有加入狗头大队,那就是值得传说的一个浑蛋了,我估计我小庄无论干点什么只要狗头大队的兵听到我的名字都想要锤我,要是逮着机会了必锤无疑,就算不是刺刀见红,至少也是满地找牙,一个月住一次医院的这种。照我后来对狗头大队的理解,更有可能的是,跟我一个城市的退伍狗头兵知道了我的下落,以隐身侠的身份突然出现,先打断我的左腿让我住院,出了门就是右腿,反正我的大半时间都要耗在两条腿轮流被打上,然后还得花数不清的医药费。而且警察还找不到什么把柄,在他们面前警察真的是无能为力。

其实战士的培养,尤其是特种部队战士的培养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把他锤成特战利器,你还要教育他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以和为贵,不能退伍以后动不动就拿在部队学的这一套处理社会事务,不能以战争手段对待和平世界。但是特战精神就是要对敌坚决,甚至是不惜一切代价达到最终目的。特战训练就是天天对锤,再合计着杀人或者把人弄残废。你说到底哪个管用?这就得看退伍之后战士的控制力了,我算好的,这个我敢说大话,但是也犯过暴力错误。我曾经有一个女友,因为和别的男孩黏糊被我感觉到了。这是一种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换了你你也有感觉,我就办了一件根本就不该做的事情——按照道理说,人家要是不喜欢你就算了。可是我当时刚刚退伍不久,脑子里面那根筋骨还没有转过来啊,我还觉得自己就是个鸟人狗头兵呢!我是个男人我不能受这个污辱啊!我太想知道这个事情的底细了,脑子里面本能的反应就是对一个柔弱的女孩采取了对敌手段——迫使其呼吸能力受到控制,但是不至于伤及骨肉,只是难受得不行,连快死了的感觉都有。这种手段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战士都难以忍受,何况她一个弱女子!最后她当然说了啊,怎么可能不说呢?不过结果是根本没有那回事儿,我后来也证实了(你们应该相信我的侦察能力)。但是最后她根本不敢跟我在一起了,你要是女孩你也一样不敢,你敢跟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在一起吗?而且这种暴力是多年锻造后养成的天性——我在部队三年学的就是这个啊!你们能怪我什么?说我虐待,但是谁教会我的?我的暴力倾向哪里来的?

任何军队都教战士这个,军队是什么?就是战争工具。战士就是杀人的,什么好听的口号都是假的,实质就是杀戮。不光是我们狗头大队,世界上凡是个军队、凡是个特种部队干的都是这点鸟事!所以谁也别跟我矫情中国陆军就怎么样了,因为不关中国陆军鸟事,也不关中国什么鸟事。世界上只要有战争存在就有军队,只要有军队就是杀人的,实质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定是上来就是弄死你!不然还要军队干什么?军队要飞机、坦克、导弹、大炮干什么,直接生产小汽车多好啊?

我把自己谈女友这点臭事说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道歉都没有用处——换谁谁还敢啊!所以我们就分了,然后我开始反思我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孩下手?我说过后来交的女友就是小影这个类型的,就是长得很像王心凌那种的小女生,我怎么下得了手?其实没什么解释,就是惯性!长期磨砺对敌本领就成本能了,脱下军装还是有惯性,这种惯性的长短因人而异。我后来读书,上大学,写小说,写剧本,写文艺理论教材,研究心理学,绝对算是退伍战士里面比较有文化的了,也知道什么是人性,我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惯性了!但是一旦有诱因,它还是会爆发出来——我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德性?你们就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小庄,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们以为我怕你们吗?说实话还真是怕,我就是怕你们出事,我一出手不是死就是残废啊——我磨砺性子把自己强迫变成一个不鸟的小庄,就是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在和平的世界里面正常生活!

你们都喜欢看战争电影,喜欢看电视里面的杀戮,还总觉得不过瘾。你们还喜欢穿迷彩,喜欢开迷彩越野小吉普,喜欢搞点业余得要命的战争游戏,把兰波拿枪杀人的画报贴在自己的墙上。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你们总是在隔岸观火!你们自己来当个特种兵试试?真上过战场,你们就会心理变异!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战争对人性的摧残!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我先注明是听说,你当纪实看就没法子写了),一个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回家发现老婆跟汉子偷情——其实人就是人,离开久了再加上一些外因,不出问题可能吗?——上来就是两条人命。为什么?杀人杀习惯了,惯性还没有结束,最后枪毙了。这不是悲剧吗?他要不是军人,不是战场上下来的,会这么做吗?如果没有前两个身份,可能性就小得多。

苗连告诉我,战场上下来的部队不敢直接回去,要在山里一个专门的地方先关上半年,天天拔军姿、踢正步、叠豆腐块,别的什么都不干。这就是为了把部队的杀气磨灭掉,即便这样,还老出事呢!只要有过惨烈的长期短兵战斗的军人,都是战争后遗症的患者!军官要好得多,因为他们文化高啊!他们的分辨能力强,知道控制自己啊!但是战士呢?全世界的战士的平均文化都不会高,他们能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吗?当然不能,这就是军人的悲剧。说白了军队就是琢磨怎么杀人的,尤其是短兵相接的特种部队和侦察兵。在我们狗头大队刚刚组建的时候,大队常委专门开会讨论过到底教不教战士一招制敌,一开就是好几天!为什么啊?都怕战士退伍到地方后出事啊!但是最后还是得教,因为特种部队就要有特种部队的战斗力!万一有了战争怎么办?于是我们就得学,就得练。然后不断有悲剧发生,有的和一招制敌是有直接关系的,弟兄们上来就死手,能不出事吗?当然,有的和别的有关系,但是最终的原因就是——军人得学杀人的本事,得把自己磨砺成杀人的利器!

于是,不仅和平和战争是矛盾了,脱下军装、习惯杀人技巧的军人和和平的社会也是矛盾了,全世界都一样。我后来再看《第一滴血》第一集的时候感触深得不得了啊!这个电影不是虚构的,绝对是从生活中来的,但是为了票房主题被好莱坞老板“强奸”了,变成了大家觉得过瘾的枪战片。兰波的悲剧色彩被人为淡化了。但是,这种悲剧,在全世界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战争存在,只要军队存在,就一定有这种悲剧。

其实写到这里我真的想奉劝大家一句——不是不要去招惹退伍军人,而是对他们好点。真的,其实他们的要求不高,你们给他们一个笑脸、一句安慰的话那么难吗?不要欺负他们,因为他们是做出了牺牲的!无论有没有战争,他们是军人,他们爱好和平的人性会被杀人的技巧扭曲——狗头高中队不算啊!他狗日的天生就喜欢锤人!——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看完我的小说去想想,军人牺牲的到底是什么?

是青春?

是爱情?

是家庭?

是亲情?

其实都不是,那些只是表面上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性。

凡是个军队就是准备杀人的,口号、信仰下面的实质就是这个!所以军人就要学习杀人,这就是对人性的扭曲。而且这种扭曲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因为,世界上只要有战争,有利益和主权的纷争,就一定有军队。

对军人好一点儿不是很难的,他们都很朴实,他们为了你们扭曲自己,把自己磨砺成杀人的利器。只要你们对他们好那么一点点,他们就会记在心里,就会更快地融入这个社会。

我要说句不恰当的比喻,遇到一匹刚刚出山的大灰狼,你就一定要用感情去拔掉他的牙,用感动去阉割他的鸟气,让他的好战精神彻底阳痿!不然就一定是隐患,你一招惹他就会出事。这是跑不了的,只是每人的忍耐和控制程度不一样罢了。

所以,看在他们为了你们把自己的人性扭曲了几年,回来还有惯性的分上,对他们好一点儿,就那么一点点,其实对于朴实的军人就足够了。

军人值得大家尊重,他们是天底下最朴实的群体。

23.金秋的突袭(5)

很多话点到为止,我还是接着说故事。

上山的道路崎岖多变,下山的道路也不是一马平川。由于地球是有吸引力的,所以下山就比上山难。

后面的搜索队也不是吹的,都是各个部队侦察分队的骨干,跑起来“嗖嗖嗖”的,绝对比四个机步营的战士强得多。虽然他们的距离远但是很快就逼进我,下山的时候狗爷比人好使得多,几乎是跳跃式狂下。很快我就听见狗爷的声声呼唤,似乎近在耳边,我知道这样跟它们跑是跑不过的。

我钻出原始森林边的低矮人工林林带,本来我的计划是赶紧进山,但是一出来我就傻眼了——沼泽。而且不是我最开始面对的临时性的小沼泽,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一片永久性的大沼泽。沼泽里充斥着黑色的泥滩子、绿色的芦苇子,再加上嗡嗡叫的黑白色的大蚊子。是个人都知道前面是死亡,后面是狗爷,也就是被俘。

去你奶奶的!我小庄死就死,活就活,我就是不当你们狗日的俘虏!我牙一咬、心一横就进去了!沼泽里不是处处陷阱,主要是多年积郁的稀泥。我也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没有陷下去,我想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比现在轻得多,也灵活得多。总之我必须前进,不前进就是俘虏,而当俘虏是我不能接受的耻辱!不然怎么回去见人啊?小庄当了俘虏?那还鸟个蛋子啊?

我就在沼泽里面迈步,一下脚就齐膝盖,但是我还是前进!狗爷们都聚积在沼泽堆上狂叫唤,但是我不回头!解放军战士特种兵精英死也不能回头!就是死也要坚决前进,不当俘虏!我就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简单的话,咬着牙前进,很快到了一个接近沼泽中央的草窝子,我急忙上去趴在里面,不敢让那些狗日的搜索队看见,狗看见了不算,狗没有发言权。人要看见就麻烦了,按照演练规则我就是阵亡,但是我还不想这么快阵亡,第一次演练刚刚开始就阵亡算什么话!

我趴在像芦苇子一样潮湿而坚硬的大草里面深呼着气。狗爷们的叫唤就在不远的地方。然后叫唤停止了,是人喝停的。接着我听见的不再是狗声鼎沸,而是人声鼎沸。

“人呢?”

“不知道啊?”

“妈的怎么一下子就没有影了?追得好好的——住嘴!叫什么叫?别叫了!”

我轻轻用81枪的枪口拨开草丛给眼睛一条缝隙。我看见几十个搜索队的人在沼泽边上四处张望,他们的脸色很彷徨,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抓迷藏游戏的感觉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我的害怕消失了,只剩下游戏的快感。

我就笑了,逐个瞄准搜索队员,拿着没有开保险的81枪扣动扳机,嘴里轻轻说着:“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士官突然把目光转向沼泽。我被吓了一大跳,心里想:坏了坏了,发现我了!但是他没有喊叫,只是一直疑惑地看着我的方向,然后又看看别的方向。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问道:“是不是进沼泽了?”???..coM

另外一个士官大大咧咧地说:“不会不会!是人就知道这儿不能进去,进去就是死啊!他脑子里面有包啊?”

“万一呢?”那个士官嘀咕。

一个少尉觉得有道理:“喊话试试!”

于是他们都喊话:“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

我强忍住笑,没什么新意,老一套你们喊几句算个鸟?

喊了半天没有动静,一个士官就说:“回了回了,敢情是狗追错了。谁知道他们大队又发明了什么新式武器专门对付狗的?”

其他人都觉得有道理,但是那个少尉还是心里不安。他毕竟是干部,知道战士的性命大于天,而且他若带队追出事情来,这个麻烦还是很大的,演练哪有那么简单啊,一堆后遗症就他奶奶的全来了。少尉高喊:“哎——你要是在里面就听我的,赶紧出来!我是排长,这一回就不撕掉你的胸条(按照演练规则,被俘或者阵亡要撕掉胸条,他们拿这个去报赏,可以休假、可以有进城的机会,我就进收容队),我们就当没看见你!赶紧出来吧!这是演练,犯不上玩这个命!”

我还是不为所动,奶奶的你说不撕就不撕啊?!再说了,老子是堂堂的特种兵战士,能求着你让我活命?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人民战士说话算数。我就趴在那儿不吭气。少尉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狗在哈哈地吐着舌头,焦躁不安地坐在地上对我所在的草丛虎视眈眈,我就更不敢动了。

那个少尉确实不错,直到今天我也很感动。他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喊的声音很大,目光中的担心与焦灼真的很像陈排。我当时心里一热,有股出去的冲动,但还是没有动。最后搜索队自然全都走了,不过那个少尉是最后走的,不仅如此,他还回头看了一眼,久久地扫视着整个沼泽。

我的话到了嗓子眼,最后又一次咽了下去。少尉最后转身走了,我这才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背囊自然是没有的,我们休息的时候用来做环线防御阵地的掩体,也就是说生活物资是没有了。那我有什么呢?水壶一个,95自动步和81自动步各一把、空包弹若干发,特战匕首一把、手枪一把、空包弹若干发,指北针一个,该地区简易地图一张(自然又是手绘的),还有四个发烟手榴弹,一个红色,三个黄色。红色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在林子里面求救用的,黄色是演练用的,一旦黄烟起来,就表示你把这个目标收拾了。然后除了这一百多斤刚刚出头的肉身子,我身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缓了一阵子就决定出发了。往哪儿走?我也不知道,于是就看地图和指北针。我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在3号公路附近,如果穿过这个沼泽的话就能进山,然后是7号公路桥;另外一条路线就是回头,继续走公路边缘,但是这样危险很大,因为搜索队肯定在附近到处找我。不过这条路线是我们狗头大队每次都要收拾的目标之一,狗头高中队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我就决定去那儿等他们,就算注定被收拾也要等。不然我干吗去啊?我毕竟是个战士,难道不回部队真的进山当狼啊?

于是我就收好地图和指北针,背上两支枪,撅了一根坚硬的、长长的草稞子探路。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么着也不能被这帮家伙抓住,绝对不能!我有军人的信仰!我还有陆军特种兵的誓言!我拿着草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沼泽。红军老前辈敢两次过那么大的草地,我一个小兵走这一片小沼泽算什么啊?我在部队天天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红军老前辈!这种意识绝对根深蒂固了。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在写这段的时候,这种词语就哗啦啦地往外冒,根本刹不住。当过兵的人都是这个德性。

我往沼泽更深处走去,陷得浅点儿,我马上就能拔出来;陷得深点儿,我就倒向一边,借助身体的重力把自己的腿拔出来。后来我确实太累了,而且越陷越深,于是就趴着往前爬。不用我再解释物理道理了吧?就是一个压强和面积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且我确实需要趴着歇歇。我就那么背着两只枪,气喘吁吁地前进,虽然很累,但眼睛里面有光,那是不肯磨灭的斗志之光。

我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都可以看见,我的面前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列兵在那里爬。他浑身泥泞,完全没有个人样儿,但还是坚持爬,绝对不肯放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士兵,而且是一个中国士兵。

士兵,是不能放弃的,无论面对什么,哪怕是死亡。

24.金秋的突袭(6)

后怕是个什么意思,我现在是真的知道了。我躺在沙发将近一个钟头的原因有两点:第一,屁股被磨破的地方又开始疼了,根据我的经验是在长茧子;第二,胆战心惊,绝对是怕得不行,你现在再让我去过一遍那个沼泽,我就会一拳先把你锤趴下再说。

那是人过的吗?是个动物都不敢过,连狗爷的智慧都知道不能往里面走,只能在边上穷嚷嚷啊!可是,我18岁的时候就是那么过了。他奶奶的那是什么精神啊!除了累还是累,最后完全不是力量在支撑我往前面爬,而是精神。只要还有半口气就要前进,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再说我想起小影你们可能觉得很重复也不爱听,但是我告诉你们,要是没有小影,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们胡诌当年我那点破事!

后来我跟一个著名的战地记者交流这种狗屁心得,他倒不至于过沼泽,但是在中东他开车一个人过了那片到处都是地雷、各种炮弹和航空炸弹不时出没的沙漠。我问他当时在想什么?记者的责任?使命?义务?还是成名?像今天这样到处都知道他的名字?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狗屁。”他心里就是想的一个女孩,他没有告诉我是谁,我也没有问,毕竟是前辈,这种事情也是不能问的,何况我知道他到最后肯定没有得手,问了不好,就他那个年纪惦记的女孩难保已经不仅是人妻还得是孩子他妈了。

这个心得我和他是一样的,在逆境中你就会想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一定是你没有得手的。这种得手不是说感情,我要说明白了好像对不起我的女性读者,我想我不说你们也明白什么意思。得手了你还有什么惦记的?所以,得不到的女孩永远是最好的,你会老惦记着。我18岁的时候其实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会这么总结而已。

在我的特战生涯里面,到最后就是小影在支撑我,没有什么别的。难道特种兵就不是人了吗?就是死也要惦记军人的使命责任义务?狗屁。所有的战士,在最艰难的时候,绝对在心里念叨的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亲人,当然更多的就是女孩。这个说出来我也不怕我妈妈伤心,这是事实不是什么别的。孩子大了惦记姑娘很正常,我要18岁在顶不住的时候还惦记我妈妈就不正常了。这个话题留给心理学家分析,我只说我的故事。

我当时就是这么惦记着小影,惦记着她的白裙子在漫天红叶中旋转,还惦记着她最后的一吻以及我们流在一起的泪水。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苦苦地等着我,所以我不能停下,让自己陷进去。我告诉你们一个体会:如果进了沼泽,千万不要停留,一停下来就往下陷,你只能不断前进!有关这个的物理道理我就不解释了,但是我在初中学过的物理知识是真的起了作用的。

于是我就一下一下地低姿匍匐,半个身子和下巴都陷在泥里,像蛤蟆一样爬啊爬。后来实在累得不行了,我就交替着用两只手拖着自己的身子前进。那时候我很轻,才一百多斤,加上胳膊的力量大(我们每天的体能都是5个100,里面有一百个引体向上,再加上攀岩、攀登等科目的训练,胳膊的力量和我的年龄是不成正比的),所以还能坚持一会儿。到后来胳膊也没劲儿了,我就用两条腿往前蹬,当然胳膊也勉强前进着,不构成阻力。

我在沼泽爬行,半个身子、半张脸都在泥里,脖子老是抬着,感觉都快抽筋了,但还是不敢放低。开始我的嘴还在外面,渐渐地嘴也露不出来了,只剩下鼻子。鼻子呼出的粗气在沼泽的泥里喷出小小的旋涡。接着鼻子也陷进去几次,但我赶紧起来。这和力量无关,完全是下意识的精神作用,我就是不能死,就是不能倒下!

我看见小影穿着我送她的白色裙子在沼泽上面跑啊、跳啊,像梦一样飞扬。她在沼泽上面跳来跳去,白色的鞋子上面一点儿泥巴都没有,就好像在草坪上面跳一样:“黑猴子小庄,你就是追不上我!”

我一下子就有力气了,于是继续爬。力气是有限度的,但是精神是无限度的。我说的不是什么唯心的思想,我个人的体会就是这样。爱情,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感情,但也是一个男孩子最坚强的精神力量。我坚持着,为了爱情坚持着。我看见了光。

那个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至今记不起自己在沼泽中爬了多久。眼前的大山和丛林越来越近,从翠绿变成深绿,从深绿变成墨绿,最后变成漆黑的一片。人对色彩的记忆远远大于时间和空间,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漆黑的前面有一点儿光。虽然只是那么一点儿,但确实是光,是烛光。

就算在400米的距离内,侦察兵的眼睛也能看清敌我的区别,所以我看见了烛光。虽然我不知道有多远,但有烛光就一定有人家。人家的概念是什么?就是生命可以继续延伸。我看见了生命,我可以补充粮食和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至今回忆起纯朴的山民对子弟兵的热情依然眼角发湿,他们恨不得把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哪怕把自己的母鸡宰了!他们从来没有歧视过军人,我们行军经过村寨的时候,山民都拿着热水和熟食站在两边,把鸡蛋什么的往我们兜里塞,跟电影里面一样。

所以我知道自己这下子就能挺过去了,我还有机会活着!我不用被泥吞灭,最后也变成泥。我向着那一点点的烛光爬去,向着希望爬去。

写完这一小节,我休息了片刻,然后找出那个省份的军用地图。我想找出那片沼泽,计算一下我到底爬了多远。但是我一看就惊了,那个省份的这种湿地实在太多了。我在上面找到的明显不是我爬过去的那片,因为那个距离不是人类可以完成的啊!这时候我的心里一阵悲哀,原来自己觉得不得了的事情,其实算个球子啊!连指导军队行军的专业地图都舍不得标一下,可见我穿过的那片沼泽只是一个很小的泥潭子而已。

人和大自然比起来,永远是渺小的。

25.金秋的突袭(7)

我一直爬啊爬啊,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接触到坚硬的地面,求生的本能指引我的身体一点点往前蹭。我记得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也是急促的。除了四肢在机械地爬行,我基本上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幻觉不断在眼前出现,好像上千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眼前飞啊飞啊,人在极度疲劳和缺氧的状态下就是这个德性。很多年后我读了一本关于攀登珠峰的报告文学,那里面一个记者的描写是我非常认同的。虽然我不是爬上了珠峰,但这种超负荷的疲劳也会产生同样的幻觉,至于为什么缺氧呢?我想是血液的循环问题。心脏对血液的需求量过大,供血不足,自然就会缺氧了。

为什么我还没有昏迷呢?就是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想什么别的劳什子了。在特种部队的教材扉页上赫然印着的不是什么口号,而是一句大白话——只有活着,才能战斗。我当时不理解,但事后回想起来,这句大白话凝聚了特种部队多年的经验和教训。这种教训,往往就是生命的教训。

我在沼泽边缘爬,我的眼睛在五颜六色的蝴蝶的包围下睁得很大,因为有一种颜色是我不能不注意的,其实我就是向着这种颜色前进的。那就是火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烛火的黄色。我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积蓄了全身的力气,就为了那么一小下。可是我喊不出来,只有短促的呼吸声和两支步枪偶尔相互撞击时金属部件发出的响声。

清醒过来以后我看了看那段距离,大概只有50米,但是我爬了多久呢?我至今也没有答案。我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儿力气,举起自己的右手,“啪”的一声拍在门上,然后我就昏迷了。

天色已经亮了,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公鸡的叫声。当时我以为自己在农村的奶奶家。我爷爷退休以后不在干休所养老,而是回老家住,所以我小时候经常回去,然后奶奶拿热水给我擦脸,睡不着的时候,奶奶就会抱着我、抚摩着我,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奶奶?”我低声叫着,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我看见了一张苍老、慈祥的脸,满头的白发,还有沟壑密布的眼窝里面的泪水。

“奶奶……”我一下子叫出了声音。

“娃子,你这是咋了?”声音一出来,我就彻底醒了,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奶奶,声音不对,口音也不对。但是,声音里面的感觉是一样的。我的鼻头开始发酸,我想我奶奶了。然后我感觉浑身像散架了一样酸痛。

老奶奶本来就有眼泪,听我一说就哭出了声音:“娃子啊,你这是被警察追还是被坏人追啊?”

我说:“我是当兵的。”

老奶奶说:“我要是你奶奶,就不让你当这个兵!”

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下来了。在当兵的问题上,我爷爷和我爸爸有不同的意见,爷爷极力反对我去当兵,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白过来什么叫“隔辈亲”。我爷爷怕我吃苦,我爸爸想让我吃苦。两人都没有错,但是爷爷和奶奶就是看不得我吃半点儿苦。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穷,80年代老干部家也不富裕啊,何况我爷爷退休的时候只是县团级干部。我奶奶就拿着馒头一点点嚼碎了喂我,我小庄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哭了一会儿,老奶奶也陪我哭了一会儿,突然我一下子惊醒了!

我的枪呢?我的两支步枪、一支手枪,还有一把匕首呢?我一激灵要坐起来,刚刚动一下,腹肌就生疼,然后又一下子跌在床上了。

“起来干啥子啊?”老奶奶赶紧按着我。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光光的了,但是我顾不上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说:“我的枪呢?”

老奶奶拍了拍我身边,我听见了金属的声音:“这儿呢!就放在你跟前呢!”

我偏头一看,两支步枪、一支手枪、弹匣、备用弹匣等一个都不少,匕首也好好地插在套子里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枪安全就好,自己不用被劳教了。在部队丢枪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其严重性仅次于泄密。凯芙拉头盔也在,好在它没有丢,丢一个要两千多块钱呢!若是从我的津贴里面扣,要扣到猴年马月啊!

然后我听见门响,一个人走进来,是个黝黑的壮年男子。他看上去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种,我知道这是他儿子。老奶奶没有儿媳妇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女人这种资源跟别的物资流动相似,会向更繁华的地方流去。老奶奶喂我喝着水,我乖得要命,他儿子就去做饭了。

老奶奶陪我说话,她的口音不是特别好懂,但我还是认真地听。我的普通话她是听得懂的,在她面前我除了秘密没有说,其他什么都说了,包括我们这次的演练。

老奶奶琢磨了半天,说了一句极其经典的话:“我懂了!你们在耍!你们就是新四军游击队,他们就是小日本!”我赶紧点头,山民的智慧绝对高啊。这位老奶奶对特种部队的认识非常正确,特种部队就是游击队,没那么多神奇的可以讲。

接着我们吃了午饭,居然有红烧羊肉汤。羊肉那个嫩啊,我知道老奶奶让儿子把卖钱的山羊羔子杀了。其实我真的没有犯规,发动群众掩护自己也是特种部队作战原则之一,老美在越南也想这么干,只是没成。这点想法还是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书里学的。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下午3点左右就能起来活动了。要不怎么说特种部队的战士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呢,缓过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特战队员缓过来的时间是大大缩短的。这就是大运动量和艰苦训练造就的结果。

我穿了一身他儿子的衣裳,我的衣服和靴子都被老奶奶晾在外面,还没有全干。我走出去,老奶奶正把半湿的迷彩服和迷彩大汗巾翻过来。我说我该走了,不能再停留了,因为我要赶在狗头高中队带队到7号公路桥之前在那儿等他们。我要穿越大山,穿越原始丛林地带,时间是宝贵的。

老奶奶有点儿惊讶,她问我怎么走。我就说用腿呗,我又没有受伤。老奶奶坚决不依,说什么也不让我这么进山,我再怎么解释自己能顶得住也不行。但我是一定要走的,不然会被收拾得更厉害。最后老奶奶没有办法,答应让我走。她问我去哪儿,我跟她还有什么可以保密的啊,我就说自己要去公路桥那边,然后她说要送我一程。怎么送啊?她这个小脚怎么可能进林子呢?我坚决拒绝,她又不干了。

然后她就喊儿子,我不知道她喊儿子干什么,但我知道我要走。别说她儿子,就是全村的小伙子来了,我也能走,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她把儿子叫过来,说:“去!把铁头家的拖拉机给我借来,就说我要进城看病!”她儿子就去了。

不一会儿拖拉机就过来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老奶奶要儿子开拖拉机送我过去!拖拉机是不能进山的啊,绝对要走公路。我就惊了,可能吗?一路上都是他奶奶的兄弟部队的检查哨啊!要是被发现了,我当即就会被绳子捆上。就算我黝黑又消瘦,可是再怎么装也不会是农民啊!——如果你见过特种部队的战士,就知道两眼冒光是什么意思了——但我一听老奶奶的主意就明白了。

要不怎么说中国人民军队能够打赢内战呢。人民要是站在哪边,哪边准赢!人民大众的智慧绝对胜过那帮拿着比例尺看地图的双方将帅!这就叫“人民战争”。

我把两支步枪拆装了,放在两个化肥编制袋子里,然后上面再放上几个真的化肥袋子,军装头盔和手枪、匕首、靴子全都在下面的另外一个袋子里面。然后我盖好被子,头上还搭着一块毛巾,躺在车上,老奶奶把我抱在她的腿上。

然后她儿子就出发了,我们走过泥泞的小山路,上了公路。我闭着眼睛,这样谁也不会看出来我两眼冒光。而我的黝黑消瘦和山里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区别。那边山里的很多小伙子剃我这种类似于光头的短发,我估计检查哨没有胆量上车来掀开我的被子,仔细检查我穿着山民服装下面的肌肉和累累伤疤。

拖拉机在公路上面行驶着,速度不快,但是“拖拖拖”的声音很大。当时是下午4点左右,光天化日。

我闭着眼睛,记忆里面全是拖拉机的柴油味道。

26.金秋的突袭(8)

尊重生活的原生态,其实就是艺术创作的一个至高境界,因为生活本身太有戏剧性了。这种戏剧冲突,如果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一百年也编不出来。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狗日的高中队,你也有今天!

拖拉机带着我,一路上畅通无阻,比什么车都好使。哪个检查哨胆敢阻拦老奶奶送孙子去城里看病?他不想活了?检查哨看到老奶奶的眼睛一瞪,仿佛要把他吃了的架势,赶紧挥手放行,连看都不敢仔细看。倒是有好心的干部带队的检查哨,恳切提出派自己的吉普车送老奶奶一家去城里看病。态度之恳切让我面红耳赤。

什么叫子弟兵?你们真的有危难的时候,只要有军人在场,我就不相信他不会救你。很多人一旦成为英雄就大肆宣传,最后搞得你们都反感。其实在我看来,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子弟兵就是老百姓的儿女,别管娘对儿女怎么样,儿女对娘有二心吗?

老奶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让开!”

检查哨赶紧让开。军人没什么可以说的,尤其是面对这样的老奶奶。

我微睁着眼睛躺在老奶奶怀里,看着周围。我能看见一路上巡逻的兄弟部队的搜索队、检查哨,还有来来回回的军车。军队在演练的时候标准是很高的,尤其是牵扯到两支互相不鸟现在却有机会互锤的部队的时候。双方都是眼睛冒光、摩拳擦掌。你们在城里的电视上是看不见这个画面的,完全就是战争的气氛。穿着迷彩服、戴着钢盔的战士们脸色严肃;戴着耳机的电台兵呼叫着老虎和山鹰;军车一辆跟一辆都上着伪装网;全副武装的战士从军车上陆续跳下来或者跳上去,于是狗爷也跳上来或者跳下去;军官们都在路边对着地图指指戳戳,商议作战大计;警卫员把手按在手枪上,虽然里面是空包弹但是其神态依然严肃;停着的军车旁边站着双手持枪的哨兵,枪口向天,眼睛乱看。

然后我就看见一队光头的兵被反绑着穿成串子在路边走,旁边还有一个班的战士押着。我一看就知道我们大队的狗头兵被逮着了。这个很正常,兄弟部队也不是吹的。特种部队是渗透,野战部队是反渗透,都是吃各自的饭,谁比谁牛其实真的不一定。

我开始没在意,但是后来就傻眼了,因为我看见了熟悉的脸:马达班长,我的弟兄们……最后我看见了那张狗日的脸!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是谁,当然是狗头高中队。他们都看见了我,我傻眼的同时他们也傻眼了。拖拉机开得不快,我就一个一个地看见他们的脸。

迷彩油还没下去的脸上伤痕累累,显然有过激烈的抵抗,但是明显敌不过人多啊!狗头高中队的脸上五颜六色,虽然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但是这是演练,他也不傻,不能下死手,何况解放军能人多了,兄弟部队不见得就没有武林高手。更关键的是人家人多啊,还有狗爷呢!狗爷咬你胳膊你敢弄死它啊?

我的眼睛一下子全睁开了,看着他们。他们也看我。但是谁都没有说话。由于违反敌后作战原则,我成了我们特勤队唯一没有被俘的狗头兵。狗头高中队这个打仗打出来的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个一向不正眼看人的狗日的居然把自己的队伍带进了包围圈!我看着他们在路边被反绑,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事后我才知道狗头高中队为什么被俘虏。原来他在山里实在没法子走了,这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已经把追兵引得很远了,要怪就怪这个狗日的。他实在找不到路接近7号公路桥,就花钱租了一辆农民运玉米秆子的卡车,全队弟兄藏在玉米秆子底下,就这么一路闯关。这也是个好主意,你们以为这是真的战争啊?哨兵上来就拿刺刀扎玉米秆子?谁敢啊?军地关系还怎么处?一路就那么过去了,但是狗头高中队犯了一个错误。

卡车在一个检查哨前刚刚停住,他居然打了个喷嚏。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来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声音还很响。然后可想而知,检查哨吹哨子,机枪对准卡车,当时搜索队正好就在附近,当即就把弟兄们包围了。

开车的农民老哥吓傻了,哪儿见过这么大场面啊,当即跪下举手投降。但是谁顾得上他啊?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弟兄从玉米秆子里面一跃而起,然后双方的空包弹响成一大片!若是真正的战争,双方肯定死伤惨重,我们特勤队绝对全挂了,搜索队和检查哨基本上也没什么活路了。

但这不是战争啊,空包弹是打不死人的!这时候谁他妈的认账啊!于是大家就开始互锤。狗头大队再厉害也挡不住人多啊!何况一招制敌也不敢用啊!部队战士互锤都是有准头的,知道是自家人,拿下就完了。不然特种部队不就老死人了吗?我们互锤也不少啊!

然后枪托乱飞,拳脚交加——狗头大队被拿下了。

全体被俘,退出演练,除了我。而且,我是因为违反敌后作战原则去摘苹果、偷枪而离散的。

27.金秋的突袭(9)

我们的拖拉机离开狗头高中队没多远就到了7号公路桥。这里的戒备果然很严,连高射机枪都给搬了出来,那个阵势不像是一场演练,活像是诺曼底登陆前夜的纵深防空降阵地。本来我准备来个孤胆英雄把这个桥给祸害了,在拖拉机上我真的想了一路,怎么趁夜黑风高悄悄潜入,怎么躲开哨兵和探照灯摸到桥下面去,怎么把发烟手榴弹安到桥梁的关键部位去,然后怎么跟大桥“同归于尽”(傻子都知道,安完了你一个人绝对是逃不出来的),这样我们狗头大队的面子可以挽回一点儿。虽然你们抓了我们一个特勤队,但我还是把桥给祸害了。

但是我们的拖拉机从桥上那么一走,我的心就凉了,我知道自己是在胡扯。别说潜入,800米外就得被狙击手的交叉火力锁死。看来祸害这个狗日的大桥不是第一次啊,兄弟部队把这个桥看管得好啊!我敢说一只苍蝇想飞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处都是拿着85狙的狙击手和拿着81班用轻机枪的机枪手。一时之间我也没有看出来交叉火力是怎么分布的,确实是极其复杂精密。当时我还真没有想出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桥离我越来越远。不过后来我们还是把这个桥给祸害了,法子就不告诉你们了,属于我们狗头大队的隐私。

离开桥不久,拖拉机就拐下公路,然后到了一个僻静的山窝子。就在那里,我跟老奶奶和她的儿子分手了。老奶奶握着我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孩子啊,你们解放军耍完了记得去看看奶奶,别让奶奶想你……”我握着她的手点点头。

但是最后我也没有去,我能不能去是我说了算吗?什么叫军身不自由?军队的纪律就是这样,就算撕心裂肺,我也不能去。部队的战斗力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打仗的时候,如果干部有脑瓜子,那么他不会说别的什么空话,只会这样讲:“你们想想你们驻训时候的那些老乡!”然后弟兄们绝对嗷嗷叫了,他奶奶的谁敢侵略我们的祖国、祸害我们的老乡,老子就拿命跟他们换。

野战军的战士就是这么淳朴,拿命换命,你们听着好像觉得不人道,其实我觉得这就是士兵该做的,怕死还当什么兵啊?尤其是陆军士兵,中国士兵的战斗力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种淳朴上的。只有淳朴的士兵,才是敢死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

又扯远了,回来继续。

我告别了老奶奶,背着自己的东西上山了。走了很高很高的时候,我再回头看,发现拖拉机还没有走。老奶奶还在车上站着,她的儿子扶着她,好让她看得更远一点儿。她向我挥手,白发在风中飘散。我嗓子里面嗫嚅着,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我挥着手,不敢喊,不然就会招来搜索队。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转身,上山了。我毕竟是一个士兵啊,我有我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啊!我咬着牙一点点往山上走,每一步都跟铁一样沉甸甸的,因为我知道,老奶奶在看着我。这是感情,你们说,它能不沉吗?感情就是这些平凡的瞬间,就发生在这些平凡的人身上。

我知道每一步都带着我的老奶奶的目光。每走一步,我的心就会哆嗦一下,因为我离她越来越远。终于走到了她绝对不会看到的地方,我才把东西放下。哭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始装枪、上弹匣、换上我的迷彩服和靴子。

小庄重新成为一个士兵,一个中国陆军特种兵。什么叫深入敌后?老子现在就是深入敌后!什么叫孤胆英雄?老子现在就是孤胆英雄!我一边对着小镜子给自己的脸化妆,一边恶狠狠地想。我非得给这帮狗日的兄弟部队一个好看,让他们别太得意忘形!让他们也知道我们狗头大队不是吃素的!抓住狗头高中队不是本事,因为他狗日的就欠收拾!有本事你们来抓我小庄!我连沼泽都敢过还有什么不敢的!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特战精英,什么叫狗头精神!

妆化完了,誓言也发完了,这时候我却茫然了。我锤哪儿啊?我一个人能把哪儿锤下来啊?特种兵若是真的在敌后孤身一人,就离死不远了。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是有限的,要成为孤胆英雄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命好;第二,还是命好。

现在怎么办啊?锤7号公路桥那是送死啊!我拿出装在塑料袋里面的手绘地图,研究该地区的军事部署和环境。实际上我知道,任何攻击都是送死,在实战中就算我锤成了,也死定了。但我不能就这么隐身啊,那我们狗头大队的脸往哪儿摆啊!

部队的战士最讲荣誉感,尤其是我们狗头大队这样的特种部队,本来在各个部队中鸟得不行,这下子报销了一个满编制的特勤队,这个面子要争不回来可就糗大了,绝对在军内名扬四海啊!我小庄跟狗头高中队再怎么水火不容,但是我毕竟是狗头大队的兵啊!狗头大队没有面子,我鸟有个屁用啊!所以,我要进行必死的突袭!而且,必须一击就是要害!一击就给兄弟部队彻底弄瘫痪,那样我们就赢了。

在战争中,就算我们狗头大队全部报销,把对方的要害给弄瘫痪了,我们也算赢了。军内其实都明白,特种部队就是“精锐炮灰”,一上来就是敌后,最好弄死敌人,至于自己能不能回来,说实话真的不一定啊!其实我们弟兄心里都明白,特种部队就是敢死队,命肯定是送出去了,谁让自己要干这个鸟行当呢?

我在地图上找。我已经知道要打哪儿了。要把一支部队彻底弄瘫痪,锤哪儿呢?指挥中枢啊!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兄弟部队指挥部的位置,那是一个山谷。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简易野战直升机场和医院(其实就是收容队,收容我们大队被俘虏的狗头兵)。但我是不打医院的,因为我知道那里戒备森严,我去不仅没什么结果,还会跟傻子一样。哨兵绝对会跟我说一句:“来了啊,兄弟!来来来,自己进去吧。”

我就打指挥部。指挥部戒备再严,也是有漏洞的。而且,他们未必想到我会一个人来锤。只要我把发烟手榴弹扔进指挥部,我就赢了,我们狗头大队就赢了。我的主意打定了,我站起来,背着一把81,拿着一把95,哗啦啦地打开保险。兔崽子!你爷爷小庄来了!其实我知道,若是实战,我就是送死。但是这个死我能不送吗?我咬着牙,向着目标区挺进。

枝蔓抽打着我年轻的脸和身躯,但是我感觉不到疼。露水浸湿了我的迷彩服,浸湿了我的身躯,但是我感觉不到冷。我的心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一击必杀!一锤必死!老子就是中国陆军特种兵!就是来送死的!你他奶奶的想怎么样?这团火焰燃烧了我的整个心灵。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火在烧。一个18岁的中国陆军士兵孤独地在林间穿行,为了一次在战争中必死的突袭。

事实就是这样,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28.金秋的突袭(10)

这次必死的突袭成为全军特战圈子传唱的鸟事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实际上在战争中出现这样的人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是这是和平年代嘛,故事的背景、人物、情节进行了换位,再加上万分之一的巧合,结果自然也就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讲,这次突袭以后,我小庄就是想不出名都不行了。随着我的突袭被无限制地夸大,后来演习的时候各个兄弟特种大队的主官都要来看看:“谁是小庄啊?哦,你就是啊!没事没事,我就看看!好了,忙去吧!”

我一转身,俩大队长就开始打哈哈:“你这个鸟兵不错啊!我跟你换一个!”

何大队说:“不换不换,你拿俩我都不换!”然后那个大队长就说:“我给你一个中队长!”何大队说:“你自己的中队长你自己留着,我的兵一个也不给你……”出了帐篷我还一身汗,成为公众人物真不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我去军区总院的时候,一堆不认识的女兵、女干部也会过来看看,我和小影连私人空间也没有。我心里想:你们看个蛋子啊!不过表面上我还是满脸堆笑,小影也没脾气。其实还要感谢小菲,好多时候,要不是她站在门外横眉冷对,连接吻我们都要到公园里面了!

说了这么多,你们一定觉得我在故意吊你们的胃口。真的不是,那就是事实。

我在林间穿行,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好几次搜索队从我身边不到两米的地方拉网经过,但是没有发现我。一个原因是我命好;另一个原因是,人不可能每次都是那么全神贯注的,搜索队搜索的时间久了,在敌情不严重的情况下打马虎眼的事情不是没有,这毕竟不是真打仗。

我端着95,背着81,满身迷彩、满脸迷彩。迷彩是我身上的颜色,也恨不得是我心里的颜色。我恨不得干脆就是迷彩的内脏,和林子连为一体。我当时真的是紧张啊,狗头大队的荣辱就在我这一击上了。攥着步枪的手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珠从额头、鼻尖滑落,脖子上也有汗珠,流到衣服、领子里面。但是我顾不上了,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他个狗日的!

我接近指挥中枢的时候天色擦黑。我静悄悄地低姿匍匐上了山梁,俯视整个山谷。炊烟升起,人声鼎沸,狗声自然也是鼎沸的,你们在电影上见过的越战美军基地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就不再赘述了。层层警戒,漫天天线,看得见的警戒哨和看不见的警戒哨到处都是,到底怎么渗透进去呢?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天黑。只有一个缺口,就是贯穿基地的那条小河。于是我有计划了,就是趁着天黑从小河潜水进去接近指挥部的大帐篷,扔进一颗发烟手榴弹,然后等着被锤。

你知道看着底下的兄弟部队开饭是什么感觉吗?就是流口水啊!我咽着口水等待天黑,其实我都想好了,他们狗日的锤完后肯定要给我吃的,而且还得给我好吃的,毕竟好汉谁都佩服。其实最佩服你的就是你的对手,这个真理现在也没有过时。

然后我听见“隆隆”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我知道是陆航的直升机。我拿起95步枪的白光瞄准镜装上——我没有带望远镜,白光瞄准镜的倍数虽然不高,但还能看清楚——我看见一架迷彩米-8像一只大蜻蜓似的降落在远处的机场上。附近戒备森严,一群穿迷彩服的官员下了飞机。当时我就乐了!狗日的兄弟部队的头头来了!这回我可给你们好看了!我靠!谱子真大啊!还有一个一步三摇的女兵!解放军什么时候也有女秘书了?然后他们进了大帐篷,再也没有出来。

要是实战我真的不用下去。手头要有40火,我一颗下去这个一等功我想不要都不成,但问题是我没有40火啊!有也屁用不顶啊!我打也打不了啊,顶多冒个烟,我说我打中了人家也说没有啊,因为人家人多,我一张嘴说了也不算啊!这种对抗性很强的演练涉及部队的荣誉感,所以谁也不会让步。部队这种鸟事多了,这种事情谁也不会谦让。

没辙了,我还是得下去冒险,继续等吧!那个女兵在小河边洗手洗脸,她没进帐篷就在附近晃悠。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干啥的,我也没想出来野战军什么作战职务是女干部干的。她那个样子看上去也不像作战干部啊,谁的谱子这么大啊!

他们出来了一次,吃了一点儿东西,说了一会儿话。我正在担心,坏了!这下子他们要上飞机走了咋办啊?这个大便宜不就没了吗?但是,说说笑笑之后他们又回去了。

天黑得很快,帐篷里面的灯早就亮了。从打开的窗户里面我看见一片人头,还有烟雾升腾。野战军的领导大多都抽烟,因为烦心的事情多啊!我又等了一小会儿,天彻底黑了,于是我就下去了。我依然低姿匍匐着接近小河。我早算好了他们的规律,知道他们多久换一次哨,视线怎么交叉——后来我玩《盟军敢死队》觉得简单得要命啊!这还用算吗?就那么几个鸟德国鬼子啊!演练中的解放军指挥所的人比这儿多得多啊!

我抓紧那不到一分钟的空差就下河了。河水不深,刚好没过我的头顶,我叼跟芦苇管子潜水。水底当然有铁丝隔网,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我一看差点没喷出来。借着上面的探照灯光,我看见一大堆鱼类,还有蛤蟆、老鳖都在网子那边跟我大眼蹬小眼。水是向我这边流的,所以它们被挡在那边。事后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军转民真的没那么难,军用水下隔网可以当作淡水河的渔网,那个质量比一般的渔网好得多!

傻子都知道上面绝对有铁皮罐子,甚至会有防步兵雷达,那个是不能切的,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潜到最下面,拿出多功能特战匕首开始切割。我在那儿割啊割,动作极小,割得当然也极慢,割一会儿就上去叼着芦苇管子换口气。终于割开了一个小口子,鱼、蛤蟆、老鳖一起往外挤,真是热闹啊!我还得伸手去维持一下交通秩序。它们也不知道感谢我,自己走自己的路。

等它们走了,我再下去继续割。割开一个我可以进去的口子之后,我发现上面没探照灯就上来小心翼翼地换了口气,但还是不敢全出来,只是冒出了鼻子。然后我才观察四周,一个中尉在远处晚点名,一群士兵在唱《说句心里话》,一个哨兵在打哈欠,狗爷摇着尾巴刚刚过去,大帐篷还是亮着灯。

揣摩着差不多了,我找了一片芦苇悄悄上去了。到处都是人啊,怎么接近呢?我藏在芦苇里面看啊看啊,离我大概30米的地方,我看到炊事班在河边刷锅。于是我拔出一颗发烟手榴弹握在手中。投弹不求远求准,这是我们反复强调的原则!去你奶奶的!手榴弹出手了,在空中旋转着,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咣!手榴弹落在两个炊事兵刚刚洗好、准备往回搬的大锅里面。

“啥玩意儿啊?谁跟老子捣乱啊?”一个兵用东北话骂着。

“砰!”军人的反应不是吹的,几个炊事兵赶紧卧倒。

黄烟起来了,炊事兵开始喊:“敌人进来了!敌人进来了!”一群人就都过去了,脚步嘈杂。

我右手握住95枪,左手拿着另一枚手榴弹冲向大帐篷!我的100米成绩是11秒刚刚出头,所以我的冲刺绝对快!我的表情绝对是狰狞的!警戒在大帐篷的兵们赶紧把枪端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手榴弹已经出手!记忆里面,我好像看到慢动作。一个浑身湿透的士兵狰狞着18岁的脸,右手端着95步枪,身上背着一支81枪,左手甩出一颗底火滋滋冒烟的手榴弹!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带着这个18岁的士兵的希望和决心!

这是我必须命中的一击!如果不命中,我的突袭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换句话说就是白死了!我看见手榴弹极慢极慢地旋转着,滑过那些戴着钢盔的士兵的头顶。士兵们张大嘴抬头看着,但是他们谁也不是守门员,谁也不可能跳起来扑住那颗冒烟的手榴弹!他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手榴弹慢慢地飞过。

同时我手中的枪也响了!活着干死算了!虽然是演练,但是我的心里就是这个念头!我扣动扳机打出一连串连发!当然没有人在弹雨中抽搐,但是他们的反应很惊讶。他们也举枪了!手榴弹已经在里面冒烟了!我大叫着“老子赢了,兔崽子你们输了”!我打完一个弹匣的同时,左手在背上一抄81枪接着打,锤高兴了再说!反正我知道一会儿就会被他们按住暴锤,那还不如先过瘾!

帐篷里面的黄烟在黑夜中格外醒目。我高兴得不行,老子小庄就给你们看看什么是狗头大队的狗头兵!小庄告诉你们什么是特战精英!81枪刚刚响了两声,对面的枪就响了!几个灵活的、刚刚从帐篷窗户伸出来的手中拿着77!我的本能反应就是侧倒滚翻,虽然我知道那是空包弹,但这就是战斗小组射击养成的本能。

我在滚翻的同时觉得胳膊上被什么咬了一下。我没有在意,以为被地面的石头磕着了,于是继续滚。但是再滚就不得了了,我的肩膀又被咬了一下!然后我感觉有液体在流,我就滚不动了!他们手枪里面是实弹!他们怎么会是实弹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枪依然在打,我的另外一个胳膊也被咬了一下,枪也就掉地了。

我刚刚抬起头,一颗子弹擦过凯芙拉防弹头盔的边,我听见子弹滑过耳朵的锐利声音。我张开嘴但是喊不出来,我的额头被擦伤了,血流了下来。我的眼前一片红色。你们怎么用实弹!我的嗓子嗫嚅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听见一声女孩的尖叫:“住手——!”一个女兵向我跑来。我还看见一群穿着迷彩的青年军官向我跑来,手里还拿着77手枪,如临大敌,神色严肃。女兵把我抱起来,尖叫着:“住手!”青年军官们把我围住,枪口对着我。我睁着眼睛,流着鲜血,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实弹。他们演习怎么能用实弹呢!

“把枪给我放下!”我听见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像我爷爷一样的声音,心急火燎的声音。我模糊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子被人簇拥着走过来。他穿着迷彩服,肩膀上暗绿色的肩章上面有三个大星星,没有杠杠。我知道他是上将,但是我的意识已经模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然后我感觉到女孩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她抱着我,叫我的名字:“小庄!小庄!”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

“小影,他们用的是实弹……”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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