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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哗啦啦——1984年大阅兵陆军方阵的大海报就名正言顺地贴在了小刘房间的墙上。陆军将士整齐的军装,锐利的眼神,仿佛在注视着小刘的眼睛。哗啦啦——一箱子私藏的“军火”被倒在床上,子弹壳做的飞机、坦克、大炮模型,一一被摆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老刘苦笑着站在儿子房间门口无奈地看着。小刘拿出一个很大的相框,摆在写字台最显眼的位置。老刘一愣——几十个穿着迷彩服的侦察兵战士抱着自己的步枪围着主峰的一块碑,他们的右臂都佩戴着刺绣出来的狼头臂章。中间不是别人,正是何志军。

“从哪儿来的?”老刘很意外。小刘擦去相框上的灰尘:“何叔叔送我的。”老刘问:“你想成为他?”小刘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照片上的何志军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鸟气。

9

眼神当中透出一股鸟气的何志军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他站在充当临时大队部的原阵地管理连排长的房间里面,看着外面正在野战炊事车前准备开饭的战士们面色凝重。干了好几天清理营房工作的战士们在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嗓子都喊哑了,还吼着,这是一种独特的军队艺术。在他身后的耿辉放下电话没说话。何志军头也不回问耿辉:“经费问题能不能解决?粮食什么时候能运上来?”

“拆东墙补西墙,这回好了,没砖头补了。”耿辉苦笑一声,淡淡地说。他们都没再说话,看着战士们开饭。何志军叹口气:“粮食还能吃几天?”耿辉说:“三天。”

“每天缩小一半定额,坚持一下。”何志军下命令。耿辉听了后,着急地说:“现在部队正在进行的是清理营区的基建工作,劳动量很大。伙食再跟不上,战士的身体会受影响!”何志军烦躁地问:“那你说怎么办?”耿辉说:“附近还有几个别的部队,我去跟他们借点儿粮食。”何志军苦笑:“借?堂堂的A军区特种部队,特种侦察大队——去借粮食?”

耿辉没再说话。何志军的声音很平淡:“给我要军区一号台。”耿辉着急地说:“你这样是要得罪人的,越级报告是军队大忌!”何志军冷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何志军升到上校恐怕已经升到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战士饿肚子!”耿辉拿起电话:“军区总机,要一号台。军区特种侦察大队,何志军要——对,特种侦察大队,新单位。”

何志军走过去接过电话,耿辉出去了带上门。何志军拿着电话:“老军长,我是小军子!”老爷子的声音在何志军耳边响起来:“你这么叫我,这么称呼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说吧,给我埋了什么地雷?”何志军被噎住了,他从未走过任何关系。老爷子声音平淡:“我时间宝贵,说吧!”

“副司令……老军长,我小军子今天豁出去要越级汇报一次了!”何志军摘下作训帽直接摔在桌子上,眼含热泪,“我们大队要断粮了!战士们马上要饿肚子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老爷子很沉稳,“总部和军区不都给你们经费了吗?按照你们大队现在的编制还算充足,怎么搞的?”何志军说:“一直没有到位。”老爷子半天没说话,许久,他还是沉稳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一支独立部队的部队长了,要沉得住气!越是艰苦的时候,越是考验干部的时候!”何志军着急地问:“那我们的问题怎么解决?”

老爷子怒了:“我是后勤部长吗?!我能直接给后勤系统下命令吗?!——我已经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电话挂了,何志军拿着忙音的话筒发傻。他戴着帽子走出去,耿辉着急地问:“怎么样?”何志军叹口气,看着已经被逐渐清理出来的营房操场:“集合!全队开会!你主讲,讲一下南泥湾。”耿辉问:“被熊了?”

何志军不说话,看着远处的战士突然喊:“陈勇!”陈勇跑步过来敬礼:“到——大队长,政委!”何志军说:“这样,你现在开始带一个班的战士上山。携带匕首和开山刀,还有绳索上山。挖野菜,套山鸡、兔子什么的——枪别带了。”

“干吗啊?”陈勇眼睛一亮,“野外生存现在就开始练?”

“对,这倒是个好主意——全大队现在开始,除了清理营区、平整草地外,要轮流进行野外生存科目的训练。”何志军苦笑了一下,“不就是扛饿吗?野外生存的标准是一周,顶一顶就过去了。”

10

第8天上午,部队还在清理营区、平整草地。战士们还是生龙活虎,不过更加消瘦了;何志军和耿辉都拿着工具,和战士们在一起劳动,高唱着《南泥湾》。门口当然布着武装哨兵。两个面孔黝黑的战士,戴着钢盔穿着迷彩服,手持步枪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个哨兵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可能吧?”带哨班长问:“咋了?”

“车……车队!”哨兵都结巴了。“附近村里面老百姓结婚吧。”班长看过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呼啦啦,10多辆各种高级轿车,仔细一看,“我操,第一辆居然是奔驰!这个鬼地方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辆高级轿车啊?县长家结婚也没这个排场啊!”哨兵眼尖:“是军牌!”班长眯缝着眼睛一看,脸色不禁大变,再笨的兵也知道这些车牌属于什么级别的首长啊!他挥着手:“快快快!都是军区首长!去报告大队长和政委,我在门口站岗。”一个哨兵从岗台上下来飞跑进去,班长站在刚才哨兵站的位置,戳得军姿极好。车队刚刚开到门口,何志军和耿辉就带着全体干部跑步过来了。大门赶紧打开,干部们戳在边上敬礼。车队哗啦啦进去了,没任何反应。

老爷子坐在奔驰车里无言地看着两边的营房,营区已经粗具规模,甚至连黑板报都有了。但是,这个因为部队撤编多年而荒废的营房满目的萧条,还是不可能在三天就发生变化的。接着,他看见战士们拿着铁锹、镐头等工具,满身尘土地在操场列队。车队在战士们面前逐次停下,从山沟里面各个野战军侦察部分队抽调上来的兵们,哪里同时见过这么多将军?大校都不多见啊,那都得是师长啊!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车里下来的大校都是跟班的,前面戳着的是好几个将军。金灿灿的将星宣告着他们的威严,最大的是个中将,其余的都是少将。何志军和耿辉已经跑步过来敬礼:“首长好!”

老爷子看着这些消瘦黝黑的战士,血丝密布的眼睛,迷彩服上的汗碱,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他的目光转向位于角落的野战炊事车,大步走过去。何志军和耿辉急忙在前面带路。炊事班长激动得不得了,立正敬礼。老爷子还礼,命令:“掀开锅盖。”炊事班长一愣,看何志军和耿辉。老爷子脾气很好,居然重复了一次:“掀开。”炊事班长不敢再犹豫掀开锅盖,一锅野菜汤。老爷子的手开始发抖,他转向后面的后勤部门的主官们。后勤部长低下了头:“首长,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看见了?”老爷子颤抖着声音问。一片低沉的声音:“看见了。”

“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老爷子发火了,终于吼出来。首长们赶紧都立正。老爷子的声音低了下来:“今天,就给我留在这儿吃饭!我也在这儿吃。”秘书赶紧说话:“首长,您……”老爷子又吼了:“战士能吃的,我也能吃!”谁都不敢说话了。何志军和耿辉的眼角都湿了。战士们有不少掉泪的,干部也有。后勤部长小心地说:“首长,我们吃没关系,您就算了。”老爷子的拧劲儿上来了:“不行!我就跟这儿吃!”后勤部长转向自己的部下:“粮食、副食什么时候可以调拨过来?”主管的二级部长急忙说:“一天。”后勤部长怒了:“一天?一个月你们都去干什么了?!”那个二级部长不知道怎么说。后勤部长下令:“一小时,从附近的部队先给调拨过来今天的,回头补过去!”“是!”那个二级部长急忙转身跑步去自己的车。大校跑起步来跟新兵一样,见过的人不多。后勤部长小心地说:“首长,稍等一下,一会儿开饭。”老爷子又说:“走!去营房看看。”迈进阴暗潮湿的兵楼,老爷子一言不发地走进宿舍。里面还没有床,战士们的铺盖都放在地上。内务绝对标准,全都是豆腐块。他蹲下掀开铺盖,下面都是干草。他没说任何话又起来,走到门口拉灯绳,没电当然不亮,他不说话转身出去,走到水房挨个儿打开水龙头,没有一个水龙头有水。何志军小心地说:“后面有井。我们吃水还是可以保证的。”

老爷子根本就不看自己带来的各部门首长,掉头出去。营房部长这次不等老爷子说话就赶紧说:“两天之内,施工队上山。我今天下午就把野战帐篷调拨过来,发电车、沐浴车也都开过来。”老爷子看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有什么满意的表示。有什么可以满意的?这是应该做的啊?早干吗去了?!但他还是没有说,很多事情,他可以过问一下,但是不能过问深了——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干部,都不会是愣头儿青,背后都是有人物的。这种网往往是由你看不见的很多东西维系起来的,往往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老部下的关系。什么事情都是只能慢慢来,火开得旺了,这菜可就煳了。所以,不要问总部和军区拨给特种侦察大队的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落实了就行了。

在等待炊事班重新开饭的时候,老爷子检阅了自己手下的这支还没有真正诞生的陆军特种部队。一样也不能少,虽然没有准备——何志军和耿辉都是这个意思。阅兵、军体拳、擒拿格斗、飞车捕俘、攀登……能汇报的都汇报了,都是老兵,随便划拉几个出来都不是弱的;何况很多人都是从一个部队里出来的,格斗搭班已经很多年了。虽然是侦察兵的老一套,但虎狼之师的精气神儿绝对是出来了。老爷子只是看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完了,该他训话了。他站在观礼台上,没有麦克风——敬礼——他向自己的部下久久地敬礼,很久都没有放下。方阵里年龄比较小的战士抽泣的声音渐渐地响起来,老兵和干部们都在忍着眼泪。许久,他把手放下:“同志们!”

唰——全体立正。他的喉结蠕动着,半天,才问出来一句:“苦不苦?”

“不苦!”声音地动山摇。钢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脸上,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出来的,就是一支虎狼之师的精气神儿。老爷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再次举起右手,向自己的士兵敬礼。何志军高喊:“敬礼——”唰!全体官兵敬礼,向自己的将军。萧条的营房里鸦雀无声。只有方阵里几十个小战士压抑不住的哭声——老兵,不代表年龄就大啊!——还有什么声音?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他们的头顶猎猎飘展的风声。

11

知了在军区大院里无奈地叫着,好像也热得受不了了。林秋叶被何小雨从楼道里推出来,一脸无奈:“这马上就高考了,我能走吗?”何小雨把她推到三菱吉普车旁:“妈,爸爸不是病了吗?比我更需要你!妈,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记住啊,不能吃冰糕吃多了!马上就考试了!拉肚子了可不得了!”林秋叶不忘回头说一句。何小雨一把将她推上车:“哎呀!你烦不烦啊!”车开了,林秋叶回头还看见小雨在巴巴望着自己,挥着手。她也挥手,眼泪吧嗒掉下来——做军人的孩子,容易吗?

何小雨看着吉普车走远了才舒口气,爸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直到车没有影子了,她才转身上楼。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口哨。何小雨笑了,转过头。刘晓飞骑在自行车上,笑着从花池子后面慢悠悠地骑出来。满脸满身的汗,看来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儿了。何小雨就笑:“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刘晓飞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看你妈走了,我才敢出来。”

“哟!你怕我妈干吗?”何小雨脸一红,但随即又正常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我妈对你不好吗?”刘晓飞不知道说什么了,脸也红了。然后,他们看见路过的几个军区机关干部都往这儿瞅。

“走,上去吧。”小雨说。机关里面事儿多碎嘴多,这是老毛病了。小雨就算再小,也毕竟是女孩儿,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刘晓飞笑着说:“不了,我……”

“都到门口了,不上去干吗?”小雨有点纳闷儿。

“我就来看看你,我回家了。”刘晓飞掉转车头要走。

“哎!”小雨喊,刘晓飞回头笑:“怎么了?”

“你有毛病啊?”何小雨嗔怪——这个语气是有点儿怪,有点儿像她妈妈说爸爸,但是又不太像,蛮陌生的。她脸红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刘晓飞就笑,“看见了,我也该回家复习了。我跟我老妈说是出来找你借复习资料的,马上回去。这一上午都过去了,再不回去她该怒了。”

“你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何小雨的眼睛睁大了。刘晓飞不好意思地笑笑,汗水哗啦啦的,脸绝对是红了:“没专门等,我在花池子那儿背单词来着。”再看他一身的汗湿,小雨明白了——这个嘎小子真的等了一上午,就为了见自己一面。何小雨的声音严厉起来:“上去!”刘晓飞一愣。

“我叫你跟我上去!”何小雨又说,语气还是严厉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到了我家就大大方方上去,怎么跟做贼似的?还得等我妈走了才敢出来?是不是男子汉啊?”刘晓飞是真的愣了,不知道小雨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小雨依旧语气严厉地问:“你上去不上去?”

刘晓飞不由自主地下了车。何小雨转身进了楼道:“把自行车放那边,锁好了。走!”刘晓飞就跟着她走。进了家门,他被何小雨按在沙发上,然后她打开苏联造电扇,电扇对着他吹,跟直升机要起飞似的,风力是绝对够大。接着何小雨把冰箱里的绿豆汤端了出来,舀了一大碗递给他:“都喝了!”刘晓飞接过来赶紧喝,一下子就凉快到了骨子里。何小雨站在他面前,横眉冷对:“你什么意思啊?”

“我……”刘晓飞不知道怎么说,支吾起来。何小雨真的生气了:“你什么啊?这么热的天来了,干吗不上来?我妈拿你当外人吗?还是我爸拿你当外人?你说!”

“我怕……”

“怕什么啊你怕?!”何小雨越说越气,“你刘晓飞怕什么啊?!你不是老跟我吹你什么都不怕吗?就你还想做侦察兵?还想做战斗英雄?你怕我妈干吗?我妈说过你一句吗?哪次你来家玩对你不好了?”

“我怕你妈误会……”

“误会什么?”何小雨卡着腰指着他的鼻子,“你说!”

“误会我喜欢你……”刘晓飞支支吾吾地说,何小雨的手停在刘晓飞的鼻子前面。

“快高考了,我不敢跟你说这个。”刘晓飞低低地说。

“说什么?”何小雨的声音开始发颤。刘晓飞没说话。

“说啊,说什么?”——在这一点上,何小雨是继承了她爸爸的,就是受不了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跟前还瞒着自己,一定要探出个究竟来。

“我喜欢你……”刘晓飞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何小雨愣住了。刘晓飞不敢抬头:“我说了,本来不想现在说的,怕影响你。我来,就是想看你一眼。”

“走!你给我走!”何小雨突然发火,拿起沙发上的靠垫就砸刘晓飞。刘晓飞躲闪着被打了起来:“小雨,不至于这样吧?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行不行?高考完了你再收拾我也来得及……”小雨的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当我没说行不行?”刘晓飞这回真的服了,小心地说。小雨又拿起靠垫砸过去:“你当我是什么?!你说喜欢就喜欢?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我告诉你刘晓飞,从小你就揪我辫子,拿蚯蚓装我铅笔盒吓得我直哭,这笔账还没算呢!你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

“你,你还记着啊?”刘晓飞躲闪着狼狈不堪。“我记得清楚着呢!”何小雨被气哭了,边砸边哭,“你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别哭啊,我错了……”刘晓飞真的怕了。

“你没错,你错什么啊!你刘晓飞永远正确!”何小雨一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妈妈骂爸爸的话骂了出来,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见何小雨哭得很伤心,刘晓飞一把抓住那个靠垫,用力一拉,想抢没抢过来,反而把何小雨拽了过来,撞在他的怀里。

“流氓!臭流氓!”何小雨骂着,挥手就抽刘晓飞,被他一把抓住腕子,手停在了空中。小雨的脸和他的脸离得很近,她不禁骂他:“你松开我!臭流氓!”吐气如兰,一下子进入刘晓飞的心肺。何小雨被他看毛了,声音变得颤抖:“我警告你啊,刘晓飞,你赶紧松开我!不然我就喊人了!”刘晓飞的声音也颤抖了:“你听我说。”

“不听!”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声音变得坚定。何小雨傻了,就那么看着刘晓飞。

“真的,我喜欢你。”刘晓飞强调一句。何小雨呆呆地看着他,带着满脸的眼泪。

“从小我就喜欢你,我揪你辫子是因为喜欢你,我往你铅笔盒放蚯蚓吓唬你也是因为喜欢你,我……”

“你喜欢我就这样对我啊?”何小雨是真的伤心了,“什么叫就当你没说?你说出来就是说出来了,怎么还带改口的……”话说到这儿,何小雨才知道说多了——现场的攻防关系马上转变了。何小雨这回是真的被动了。傻子都能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况刘晓飞又不是傻子——得,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何小雨傻了,但是刘晓飞活了。

“小雨。”刘晓飞说。何小雨声音发飘:“干吗?”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气息一下子打在何小雨的脸上,带着一股男孩子汗汗的味道。平时女孩儿们凑在一起总喜欢说男孩儿臭味十足,踢完球回到教室那个臭味就别提了。但是,谁的话是真心话呢?女孩儿的心思,只有女孩儿知道——何小雨的脸红到了脖子上。她的眼低下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忽闪一下,跟蝴蝶一样。刘晓飞的心也跟着忽闪一下,他抓着何小雨手腕的手稍微一用力,何小雨就软软地到他的怀里了,闭着眼什么都不说了。只有柔柔的呼吸在他的脖子上翕动,跟毛毛虫一样。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声音开始发飘,但是不知道怎么又说出来这一句。

“真的?”

刘晓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何小雨是真的这么柔声地问。他点头:“真,真的。”

“不反悔?”何小雨的声音还是那么柔柔的。

“不反悔。”这回刘晓飞坚定了,心里话有什么不坚定的。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何小雨的叹息一下子很长:“坏蛋,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刘晓飞的脑子震了一下,感觉脸上被亲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小雨就跳开了。刘晓飞还想过去。何小雨红着脸,呼哧带喘地说:“不许过来!”刘晓飞愣住了:“怎么了?小雨?”何小雨说:“回家去!”刘晓飞以为自己听错了,何小雨又说:“回家,好好复习。”

“我……”

“高考完了再说。”何小雨稳定下来自己说。刘晓飞看何小雨半天,看着红晕慢慢地从她的脸上下去了。她幽幽地说:“记住你说过的话。走吧。”刘晓飞只能转身。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明天……我还能来看你吗?”何小雨犹豫了一下。

“我看你一眼就走。”刘晓飞恳切——不,甚至是有点儿可怜巴巴地说。何小雨心软了,却摇头:“不行,高考以后再说!回去吧!我要复习了。”刘晓飞的心开始跳,但还是乖乖转身走了。何小雨跑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前面,拉开淡蓝色的窗帘,她看见刘晓飞从楼道里面出来,把自行车骑得跟飞起来一样,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何小雨突然想起来,妈妈对自己说过——爸爸参军的时候,就是唱着这首歌跟妈妈告别的。何小雨的心里一个激灵——这,是轮回吗?

12

方阵——迷彩色的方阵——133个战士组成的迷彩色的方阵。

方阵,在骄阳下不动如山;方阵,在沉默中虎踞龙盘。

钢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脸,在鸦雀无声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汗珠顺着脸颊滑下,顺着喉结滑落。何志军看着自己的方阵,犹如看着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很多年前,他也曾经站在这样的方阵中,只不过,那个时候叫侦察大队——而今天,叫特种侦察大队。

林秋叶站在阅兵台下面一侧的观礼席位的最后面,那些来自军区各个部门的中级军官和年轻的参谋军官都已经到位了,新闻干事们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在忙活着自己的工作。面对这样一个场面,林秋叶的心也在扑通扑通跳着。国家、军队、荣誉、使命——这些已经变得陌生的名词再次撞击着林秋叶的心灵,她以为早就忘记了。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并不庞大却很庄严的小小的迷彩色方阵,面对那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上炯炯有神的年轻的眼睛,她久违的激动和自豪再次像竹笋一样钻出来,占据了她整个心灵。她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看到老何站在阅兵台上的伟岸身躯,她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自豪——看,这是我的男人,他是今天的主角!

是的,何志军是今天的主角,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今天,是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授军旗的日子——换句话说,就是诞生日。

8点50分,担任值班员的参谋长扯着嗓子高喊:“敬礼——”

唰——整齐划一的一片白手套举起来。军区首长的车队进入操场,在纠察的引导下停在主席台边上。第一个下来的是军区司令员,紧接着是老爷子,然后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等,真可谓将星云集啊!老将军们在官兵的敬礼中走上主席台,按照名牌就座。

“礼毕——”唰——又是整齐的一声。林秋叶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虽然她在军区总院多年,这些首长她基本全都见过,有的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他们在一起过。而今天,为了这100多人的独立小部队,他们都来了,而且没有往日在军区总医院的和蔼可亲,都是带着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凌然杀气——她光顾着自己想,结果下面的什么都听不清了,等她回过神儿来,首长已经讲完话,该授旗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庄严地双手接过司令员交给的军旗,然后一个利索的敬礼。老爷子慢慢站起来,一个参谋赶紧把桌上的麦克风拿起来。老爷子一把推开他,一眼都没有看。

“今天是几号?!”老爷子厉声问——他苍老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雄壮浑厚,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1991年7月7日!”100多人的方阵齐声吼道,声音响彻云霄。

“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老爷子的眼睛如鹰一般放射出寒光。

“七七事变!”方阵齐声吼——林秋叶的心头一震,光顾着女儿高考的事情,自己还真的忘了今天是七七事变的纪念日。这个兵当得真不合格。还来不及多想,老爷子又问了:“知道为什么选择在今天成立我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吗?!”

“知道!”100多个小伙子齐声怒吼。

“为什么?!”老爷子的右手在空中一挥。

“勿忘国耻!牢记责任!”小伙子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了!”老爷子好像一下子年轻了,“1937年7月7日,日本鬼子在卢沟桥打响了全面侵华战争的第一枪!这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国耻日!也是我们中国军队的纪念日!因为我们的国家被侵略,我们的百姓在流血!但是我们赢了!所以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天!选择在这一天成为特种侦察大队成立的日子,就是让你们记住——绝对不能让历史再次重演!”

“勿忘国耻!牢记责任!”方阵连着喊了三声——林秋叶的心连着被震了三次。

何志军向那面鲜艳的军旗举起右拳:“我宣誓!”

唰——100多个精锐剽悍的战士举起右拳:“我宣誓!”

“我将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方阵齐声吼道:“我将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勇敢顽强,永不退缩!”——还是那么山吼:“勇敢顽强,永不退缩!”

“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依旧是地动山摇:“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眼泪,哗啦啦地从林秋叶的脸上滑下——还能说什么呢?她林秋叶还能说什么呢?——国家、责任、军队、荣誉、牺牲、信仰……这些在很多人心里已经变得淡漠的名词,在1991年7月7日,是那么真实地存在于林秋叶的心里——以至于,永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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