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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闷雷宣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空旷的训练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张雷如同一个疯子一样在400米障碍疯狂地跑,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落在他没有眼泪的脸上和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身上。他不知道这已经是跑的第几个来回,只知道疯狂地跑,来宣泄自己内心深处燃烧的火焰。“张雷——”刘晓飞跑入训练场。张雷停都没停,还在疯狂地跑。刘晓飞冲过来,一把抱住正在爬高墙的张雷,将他扑倒在地上。张雷爬出来,不顾脸上和身上的泥水,再次爬向高墙。刘晓飞一把抱住他的腰,直接将他按倒在地,喊道:“张雷!你疯了?!”

“放开!”张雷怒吼。刘晓飞使劲儿按着他:“你跟我回去!全队都以为你疯了!你再这样,干部来了,你怎么解释?!”

“你给我放开——”张雷使劲儿挣扎,刘晓飞别住他的腿不让他起来。

“你是军人!”刘晓飞高喊,“你是军人!不是老百姓!”

“放开!”张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刘晓飞向后倒下,起身,已经开始流鼻血。张雷爬起来,眼中冒火地看着他:“我说过,让你放开我!”刘晓飞一脚踢向张雷前胸,张雷敏捷地闪过,抱住刘晓飞的右腿要往下摔。刘晓飞腰部一转,左腿起来直接踢向张雷后脑勺。张雷被踢中了,一下子扑在地上。刘晓飞高喊:“来啊!你不就想发泄吗?我跟你打!”

张雷高叫一声扑了上去,刘晓飞抓住张雷的肩膀一个后倒,随即一个兔子蹬鹰,张雷飞了过去,在地上一个前滚翻起来,转身怒吼再次冲上来。两人打成一团,都是散手高手,所以打起来很惊心动魄,拳脚不长眼睛,落到身上都是带响,落到脸上就带血。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大下雨的也不让人安生!”两个警通连的纠察在雨中飞跑过来。两人都还没彻底丧失理智,立即松开对方赶紧逃窜。纠察也只是象征性地追了一下,就找地方避雨去了。两人跑到防空洞入口狭窄的屋檐下,脸上都是五颜六色的。张雷和刘晓飞对视着,突然之间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张雷哭起来。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扇了他两个耳光:“你给我醒醒!醒醒!”

张雷不哭了,木然地看着他。刘晓飞高喊:“你听我说!你没错!”

张雷看着他:“你都知道了?”刘晓飞高喊着:“对!方子君都告诉何小雨了,何小雨当然会告诉我了!你没错!”

“我喜欢的是我哥哥的女人!”

“但是你没错!”刘晓飞拍着他的肩膀,“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已经牺牲了!她和你哥哥相爱,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张云,已经牺牲了!你明白没有?!”

“我不能对不起我哥哥!”

刘晓飞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我跟你说什么了?!你哥哥已经牺牲了!”

“她说了,她是飞鹰的女人!”

“飞鹰分队已经解散了!”刘晓飞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飞鹰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

“如果你爱她!”刘晓飞盯着他的眼睛,“听着——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勇敢地去追求她!如果你没有这个勇气,就放弃她!就这么简单,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她已经是我哥哥的女人了!”——刘晓飞被噎住了。“已经”这俩字的意思,他虽然是毛头小伙子,也不可能不明白。张雷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别的主意!”刘晓飞说,“你接受得了这个现实,你就去爱她!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张雷就趁早放手!也死了这条心!否则就是折磨你自己,更是折磨她!”

“她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刘晓飞说,“我怎么知道,她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哥哥?!你他妈的是个男人,是个天杀的伞兵!伞兵生来就是勇士!就是被包围的!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是个男人,你就给我站起来!是苦,你给我吞!是辣,你给我忍!”

张雷年轻的脸在雨水的冲击下变得坚强起来。

“爱,你就去追!不爱,你就放手!”刘晓飞高喊。张雷一下子站起来,把刘晓飞掀个跟头。刘晓飞吓一跳:“你干什么?”张雷站在雨中,仰天长啸:“这狗日的战争——”

一个闷雷,雨下得更大了。张雷急促地呼吸着,大口吞着雨水。刘晓飞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张雷喊:“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思考!你不要逼我!”

“我们是兄弟!”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生死兄弟!你给我记住了,是苦,你给我忍!是辣,你给我吞!”张雷不说话,闪电不断照亮他年轻的脸。半晌,张雷苦涩地说:“如果我哥哥不牺牲,她就是我的嫂子!”刘晓飞提醒他:“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偶像,我心中最好的伞兵。”张雷扑在刘晓飞肩头哭起来。刘晓飞不说话,抱住张雷。张雷伤心地说:“我的亲哥哥……”“你也是最好的伞兵。”刘晓飞说,“你会走出来的。”在雨声当中,张雷放声哭起来。

2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倾盆大雨在窗外哗啦啦地下着,整个城市都被黑暗所笼罩,偶尔有几道闪电劈开乌云,带来一种苍凉的美。方子君斜靠在自己床的床头,抱着膝盖,慢慢地对面前的何小雨说。何小雨看着她:“我已经长大了,姐姐。”

“我知道,而且你现在也是军人。”方子君苦笑,“军人,就是为战争存在的职业;而又有多少军人,能够经历战争?战争催化军人的成熟,也催化军人的悲剧。”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

“是的,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心里的战争从未结束过。”方子君说。何小雨看着她,不是很明白。方子君叹气:“你还是太小了。去我的抽屉,把烟拿给我。”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虽然说着,何小雨还是从抽屉里把一盒红塔山和一个打火机拿出来,递给方子君。

“在前线的时候,后方送上来的烟都抽不完。”方子君熟练地点着一支,淡淡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都抽,谁都想让自己活得清醒一点儿,遇到炮弹可以躲快点儿。”

何小雨看着方子君突然间变得陌生的眼睛,有一种寒意生出来。

“觉得我不认识了?对吗?”方子君笑,“小雨,我问你个问题,你别介意——如果战争爆发了,刘晓飞牺牲了,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何小雨说。

“对,你没想过,因为你没有遇到过。”方子君笑了,随即笑容消失,“但是,我遇到了。”何小雨从心底感到悲凉。方子君眼中的光芒消失了:“我的爱人,在战场上牺牲了。”一道闪电将方子君的脸照得惨白,“而我没有死,这就是我的悲剧。”

“1986年,我18岁,在前线却已经待了将近一年。我已经不再惧怕鲜血,不再惧怕残肢断臂,不再惧怕死亡和炮火,也很少再流眼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方伯伯,是你爸爸侦察大队的参谋长。我们很少见面,因为都有各自的一堆工作。那时候,大规模的战役已经基本结束,敌人占不到正面战场的便宜,所以打起了特工战。他们主要出动小股训练有素的特工分队,对我们的军事和民政目标进行破坏、袭扰,绑架和暗杀我重要军政人员,甚至袭击医院学校,希望靠这种手段来给我方造成难以承受的压力,达到正面战场达不到的目的。

“双方的边境线绵延数千公里,犬牙交错,根本不可能全线布防。于是我们的措施就是以牙还牙,也用小股侦察分队对敌人后方进行袭扰、破坏,使对方感受到同样的压力,最后双方罢手。就这样,前线陆续来了很多来自不同军区、不同军兵种的侦察兵。他们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年轻气盛、身手不凡,也是跃跃欲试。在前线的女兵很少,于是,我们除了完成自己的医护工作,也承担了文艺演出、出发壮行的任务……”

3

从天边很远的地方传来炮声,忽而密集,忽而稀疏。夜色笼罩下,山谷里面小规模的文艺演出还在继续,《十五的月亮》已经唱得接近尾声。临时充当后台的帐篷里面,方子君在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化妆。帐篷帘子被掀起来,方子君头也不回:“我马上就好,先报幕吧。”没回音,她回过头,穿着迷彩服没戴帽子的张云站在门口。

“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后台,出去!”方子君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说。张云一脸深沉地看着她,半天不说话。方子君毫不犹豫地说:“再不出去,我叫人赶你出去!”

张云突然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我点支烟。”

“为什么?”

“我明天就要上去了。”张云的声音很低沉。方子君气得眉毛都要挑起来了:“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到这儿的都要上去!出去!”

张云不由分说就被推了出去,方子君不客气地拉下帘子。外面传出一阵哄笑。方子君从窗户往外看去,三四个侦察兵围着张云乐。张云悻悻地把自己的一条中华烟打开,分给他们:“我认赌服输!换下一个女兵,我再试试!我就不信我这根烟今天没一个女兵能给我点着……”话没说完,一茶缸凉水泼出来,浇了张云一头。方子君站在门口拿着茶缸,喊:“滚!”侦察兵们哄笑着一哄而散,只剩下张云还站在那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身:“我跟你说,我是天杀的伞兵……”咣!茶缸子都扔他身上了:“你就是伞王爷,姑奶奶也不伺候!”哗!帘子放下了。张云想怒,没怒起来,弯腰拿起茶缸子,上面写着:A集团军医院方子君……

“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何小雨听得很入神。方子君沉浸在幸福当中,许久才开口:“是啊,第一次见面。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侦察兵。我哪儿管他们是来自陆军还是空军,是装甲兵还是天杀的伞兵?你不知道,他们这群半大孩子上了前线都喜欢找女兵开逗,别提多损了!尤其是这帮侦察兵,鬼机灵!没事就跟女兵套磁,装可怜装悲壮,欺骗女兵感情,别提多可恶了!一开始我还傻乎乎地瞎感动,后来见多了,就对他们没好脸了。”

何小雨笑了:“没想到,这帮家伙上了前线居然是这个样子啊!”

“女兵,在前线,就是男兵眼中的天使。”方子君笑着说,“其实,现在想起来他们也不坏,都是没怎么和女孩子接触过的大小伙子,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

“那后来呢?”何小雨问。方子君想想,笑了:“后来?后来,他又把我气着了。”

4

张云用毛笔将自己的名字庄重地写在那面国旗上,顺手递给下一个队员。夜色已经笼罩群山,在这个小小的营地,出发仪式正在举行。张云写好自己的名字,就背着冲锋枪站回队列,这个时候看见对面列队走来一队女兵。张云在队伍里找,一下子就看见了排在前面的方子君。方子君看不清楚他,侦察兵们都是满脸迷彩,何况当时她对张云也没什么印象。首长讲话完毕,喝壮行酒。张云算了一下人头,对旁边的弟兄说:“咱俩换换。”

“为啥?”

“让你换你就换,一包中华。”那个弟兄就往后错一步,张云往左跨一步,换了过来。这时女兵们拿着酒碗,庄严地走上来。方子君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但还是很认真。她向左转,就站在张云面前。张云看着她,眼睛晶晶亮。方子君没搭理他,也没瞪他,毕竟这是要上前线的勇士。张云接过酒碗,还没喝,低声说:“方子君。”

方子君一愣,抬头看他。张云笑笑:“我是天杀的伞兵。”

方子君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喝完壮行酒,队伍准备出发,张云突然开口了:“报告!”首长就看他:“讲!”张云严肃地说:“我想让女兵给我点支烟。”首长想想:“好的。”

张云就转向方子君,从兜儿里拿出一支烟等着。方子君咬着嘴唇,突然也喊:“报告!”首长纳闷儿:“讲!”方子君语出惊人:“这支烟我不能点!”

“为什么?!”首长有点儿动怒。潜台词很明显——我们的勇士可能命都没了,你连支烟都不能点?!让你点是看得起你!方子君不卑不亢:“这支烟,我等他回来点!我相信,他会回来!”首长释然,豪爽地说:“好!”

张云一愣,苦笑。方子君得意地看着他。张云拿出钢笔,在烟上写下几个字,众目睽睽之下庄严地交给方子君:“这支烟你收好了,等我回来点!”

方子君不能不接,气得胸脯鼓鼓的,低声说:“算你狠!”

“烟上是我的名字,你记住——等我回来点!”张云大声说。

这种场合,勇士说什么都没人说不行。方子君咬牙切齿,但还是大声说:“祝你凯旋!”随即又低声,“你回来我也不点!”

张云想想,没说话,笑了笑。分队出发了,消失在暗夜里面。方子君拿着那支烟,想扔又不敢,只能收好了。回到医院宿舍,她还拿着那支烟。她看见纸篓子,随手就扔进去。突然觉得不合适,急忙又翻出来,好在烟还完好。拿着犹豫半天,看见上面写的是“飞鹰张云”,书法很好,笔锋劲道,能在香烟上把字写成这样,显示出张云非同一般的素质。她想了半天,塞进自己床头的花瓶当中。一支烟和老山兰插在了一起,倒是别有趣味。熄灯了,方子君想了半天还是气鼓鼓的,拉上被子睡觉……

何小雨已经笑得不行了:“我说,不就是支烟吗?换了我,点10支都无所谓!”

“得了!”方子君说,“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多气人!他那个架势,那种傲气,就是要我服输!换了你也不可能会答应他任何要求!别管合理无理,总之就是,这种人看了就来气!”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何小雨问。

“我也不知道。”方子君陷入沉思,“对他有了担心好像是知道他的名字开始的吧?如果你对一个兵不了解,你不会有感觉,因为他们对你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你认识了他,你对他就有感觉了,这种感觉倒不一定是爱情,可能只是一种战友之情,你不愿意他出事。但是张云太不一样,他太傲气了,傲气得我恨不得亲手给他一拳;不过,他也让我担心他会出事,和他相比,我是老前线了,我知道这种傲气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

5

“快!快!快!”主任高喊,“都做准备!我们的伤员马上就下来了!”

炮声清晰可辨,自动步枪声、轻机枪声、重机枪声连成一片,显示战斗很激烈。野战医院立即开始忙活,方子君和姐妹们一起在腾出手术室,准备急救器材。几辆吉普车疾驰而至,伤员们被身穿迷彩服的战友们抬下来。

“医生!医生!赶紧救他!”一个侦察兵满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队友嘶哑着喉咙高喊,“他肠子出来了!医生!救人啊!”方子君和几个女兵接过来。方子君麻利地撕开伤员的迷彩服,撕成碎片,大夫赶紧开始手术。方子君正在递给他剪刀,突然愣住了——飞鹰臂章!她看见伤员戴着飞鹰臂章!大夫高喊:“愣什么?!赶快去接别的伤员!”方子君急忙答应一声,前去门口接伤员。她拽住一个满身血污的侦察兵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空降兵!”侦察兵的耳朵有点儿不好使了,声音巨大。方子君顾不上那么多,也是对着他的耳朵高喊:“张云呢?!”

“什么?云爆弹?!对,是因为云爆弹受得伤!他们都是!”

“我是问——张云呢?!”

侦察兵仔细听,听清楚了,高喊:“他还没下来!断后!”方子君愣了一下,手松开了。侦察兵跑过去接别的队友。方子君一咬牙,投入到抢救当中,麻利干练。但她总是仔细辨认每一个伤员的脸,没有发现张云。她的脸上有几分失落,泪水突然流出来。她含着眼泪抢救伤员,手下依旧麻利。又一辆吉普车开来,一名伤员送了下来。方子君再次迎上去,还不是张云。枪声、炮声依然密集,方子君流着眼泪在抢救伤员,压抑着心中涌动的情绪。

黄昏,方子君独自站在医院外面的山坡上,劳累了一天的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却掩饰不住已经哭肿的眼睛。她突然高喊:“张云——我恨你!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她喊完,全身已经没有力气了,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带着一个18岁少女的哀怨。一直到哭得没有力气,奇迹还是没有出现。巡逻过来的医院哨兵同情地看着她,握紧自己的冲锋枪远远地为她站岗。方子君的希望破灭了,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下山坡,走向自己的宿舍。这个时候才发现,姐妹们都在帐篷口站着,同情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又出现了,委屈地扑在姐妹们的怀里哭起来:“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为什么不回来?……我答应过他,等他回来,给他点烟的……只要他回来,我给他点多少烟都可以……”姐妹们安慰着她,将她送回宿舍,她看见床头花瓶里放着的烟,又大声哭起来……

方子君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何小雨抱住她的肩膀,泪水也在陪着她一起流。

“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他了。他真的是一个大坏蛋,他闯入我的心,又不回来了……我以前从没喜欢过一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我见过那么多出色的军人,但从来没有动过心!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他?喜欢他这个甚至有点儿讨厌的伞兵?”方子君哭着说。何小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毕竟,张云后来还是牺牲了。她只能同情地说:“别哭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6

清晨,没有朝霞,因为今天是阴天;女兵,没有笑容,因为今天是葬礼。

方子君站在三座新坟前。她的身后是一队摘去钢盔的空降兵飞鹰侦察队员,清一色的光头、迷彩服、飞鹰臂章、56-1冲锋枪、伞兵靴。

两名勇士的遗体抢回来了,但张云依旧没有消息。已经是第三天了——没有人相信他会当俘虏,这个傲气如同飞鹰一样的年轻侦察兵会成为敌人的阶下囚。他的骄傲,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拉响光荣弹,会将只剩下最后一支子弹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所以,飞鹰侦察队已经将他列入牺牲名单。

方子君洁白如玉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神圣。她为他骄傲,她为自己所爱的男人骄傲。因为他是天杀的伞兵,他是傲气的飞鹰,他是杀敌的勇士!

方子君拿出打火机。啪!黄色的火焰点燃了,带着蓝色的迷幻色彩。飞鹰侦察队员们举起自己手中的冲锋枪对天45度角齐声射击,枪口喷出的烈焰在呼唤着自己战友的英魂。

一滴眼泪,滑过方子君的脸颊。火,还在燃烧。方子君的眼泪,却只有一滴。她的嘴唇翕动着:“我给你点烟了……”突然,她泪花盈盈的眼睛睁大了。一辆吉普车歪歪扭扭开上山坡。她不奢望奇迹发生,但她还在幻想奇迹。车开到飞鹰侦察队营地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侦察兵跳下车:“妈拉个巴子的!快来接你们的人!”

“何叔叔!”方子君高喊。何志军把钢盔一摘,随手就扔一边,也不管扔到哪儿:“妈拉个巴子的,你老子方峻还没死呢!你在这儿干什么?——说你们呢!赶紧来接人,张云是不是你们的人?!”

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方子君手中的打火机已经扔出去了。何志军还没反应过来,方子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吉普车。何志军吓了一跳:“你个丫头片子跑什么跑?!这车上没你爸爸!”方子君哪儿还管他啊,直接跳上敞篷吉普车。两个陆军侦察兵看护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战士。方子君睁大眼睛,那个战士已经奄奄一息。伞兵们冲上来,把战士抬下来:“快!去叫医生!”

“妈拉个巴子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给我找口水!路上捡着的,这小子命大,没受内伤!别看表面,吓唬人的!”何志军接过一个伞兵丢过来的水壶,看方子君眼泪汪汪就要往前跑,纳闷儿:“你个丫头片子在他们伞兵的地盘干什么?”

方子君来不及跟他说,就冲入人群,抚摩着担架上张云的脸:“张云!张云!是我!”

张云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脸上绽出微笑。他在努力说着什么,方子君仔细贴在他唇边听。张云全身关节蠕动着,积蓄着力气到喉咙,吐出一个字:“烟……”

方子君泪流满面:“我给你点,我给你点!”她拿出那根烟,写着张云名字的烟,高喊,“火!打火机!”

何志军诧异地看着,好像明白过来了,他右手拿着一支烟还没放在嘴里,左手拿着的打火机也僵在半空。方子君一眼看见了,急忙冲过去夺过打火机:“何叔叔!我用一下!”

何志军张大嘴看着她冲入人群,连说:“坏了!坏了!坏了……”

车上的一个侦察兵问:“大队长,那是方参谋长的女儿吗?什么坏了?”

“我说坏了就是坏了!”何志军懊恼地转身指着他们鼻子骂,“我说你们!啊?!妈拉个巴子的!差哪儿了啊?!怎么肥水流外人田啊?!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被他们伞兵撬走了?!你们要好好反省!唉——”接着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不是一般的。

方子君把烟叼在自己嘴里,点着了,咳嗽几声,她在此前从没抽过烟啊!她把点着的烟插在张云嘴里,张云叼着烟,吸了一口,满意地笑了。方子君连哭带笑:“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忘赢我啊?我欠你的啊?!”

张云被烟呛着了,方子君急忙夺过烟:“别抽了!别抽了!等你伤好再点!我给你点,你让我点多少我就点多少!”

泪水吧嗒吧嗒落在张云脸上,滑进张云的嘴唇里。张云笑了,孩子一样得意……

方子君破涕为笑。

“不是真的吧?”何小雨忍俊不禁,“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的天哪!”

“你以为是谁啊?”方子君刮刮她的鼻子,“就是你爸!幸好啊,你跟了刘晓飞,他是陆军!你要是跟了海军陆战队或者空降兵,你到时候就看你爸脸色吧!绝对比包公还黑!”

“我爸哪儿黑了?”何小雨嘟着嘴,“那是健康!”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唉——还是战场上浪漫啊!和平年代,我上高中就被刘晓飞追到了,真没劲!”何小雨嘟嘴道。方子君苦笑:“浪漫?浪漫,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7

张云受的都不是内伤,皮肉伤恢复得很快,明天他就要回到自己的飞鹰侦察队了。这段时间,方子君当然天天照顾他,照顾得体贴入微。女人,是需要降服的;越优秀的女人越难降服,只有更优秀的男人才能成为她的男人。但是女人,一旦被降服,就会死心塌地地对自己的男人好——所以男人们不要怪你的女人对你们不好,那是因为你没本事降服她。降服一个女人不需要什么手段,往往就是那么一瞬间,你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直接击中她的要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化了,男人就等着享福吧。

方子君显然是被张云降服了。其实,方子君的傲气也不是一般的,但是张云比她更傲。开玩笑,飞鹰能不傲气吗?这种傲气是没有理由的,如同伞兵天生就傲,是他上天的缘故。张云的爷爷是伞兵,父亲是伞兵,他也是伞兵,所以这种傲气是天生的。方子君再傲气,毕竟她也是女人。或者说,还是个18岁的少女。22岁的张云成为她的男人。因为,她彻底服了。

张云在病房收拾自己的行装,夜色已经笼罩这里,医院归于宁静。方子君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穿着崭新迷彩服的背影,忍着眼泪,脸上却有几分红晕。张云正收拾东西,突然感觉到芬芳。他已经熟悉这种芬芳,他平静地感觉到方子君在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方子君更抱紧他,因为她知道时间对她来说越来越宝贵。每过去一秒,张云就距离出发的时间接近一秒,也就距离危险更近一秒。

方子君的眼泪在默默流淌。张云不动,感受着方子君的拥抱,感受着她柔软的胸口贴着自己结实的脊背。他感觉到方子君的心跳,那么强烈。张云慢慢解开方子君的手臂,对着方子君。他的脊背挡住了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于是方子君就在他的影子笼罩下。黑暗当中,他看不清方子君的脸。张云伸手触摸,触摸到一脸眼泪。方子君哭出声来。

“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

“你是大坏蛋!”

“我是大坏蛋!”

“你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我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方子君哇哇哭了。张云紧紧抱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方子君揽着他的脖子,张云低下头吻住方子君的柔唇。方子君的舌头一下子跳进他的嘴里,犹如小鹿一样跳动。张云不敢乱动,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他不得不和以前一样克制自己。毕竟,他是22岁的男人,而且比别的男人更强壮。方子君却不管不顾,流着眼泪吻着张云。张云使劲推开方子君,笑了:“你再这样我喘不过气了。”

“就是让你喘不过气!”方子君又覆上他的嘴唇。张云忍耐着,感觉到方子君的嘴唇移到了他的脸颊上,吻着他刚刚剃干净的下巴。那里还有细密的胡楂儿,扎着方子君的脸和嘴唇。接着小鹿一样的舌头跳动到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突出的喉结……张云只能强制地推开方子君:“你别这样,外面有人!”

“我看谁敢进来?”方子君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泪花。两个人都是急促地喘气。张云认真地说:“子君,我们战后就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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