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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墨绿

普洱向旅长申请由二连独立执行一次操作,以检验故障排除情况。

我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从占领阵地到龅牙按下“点火”之前,整套操作流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导弹正常起竖,各项指标正常。

“好!”旅长宣布,“这枚弹就归你们打了!”

二连的全体人员雀跃起来。旅长在远处指了指我,“列兵,你过来。”

我跑步过去,立定,敬礼,高喊:“首长好!”

旅长点点头,“干得漂亮!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夏拙。”

“大学生?”

“是!”

“不错!后生可畏啊!”说罢,旅长扭头钻进了他的迷彩越野车。

普洱走过来,出人意料地笑了笑,“小子,干得还不错——不过别翘尾巴。明白?!”

我高声回答:“明白!”

10月4号,距离实弹发射还有三天。如果不出意外,牙哥张大福将负责按下“点火”那个红色按钮,成为“扣动导弹扳机”的那个人。然后立功受奖,顺利晋升为中级士官。对于一个导弹兵来说,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参加一次导弹发射,而对于一个参加发射的导弹兵来说,最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够按下那个点火的按钮。往小了说,这是岗位所决定的,往大了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所谓命运,不过是由无数偶然连起来的生命轨迹,意外和惊喜,都不过是概率事件。我们无法预知,更不可能操控命运,我们可以顺应,或者抗争,但终将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4号下午,旅前进指挥部政工组送来一张照片请牙哥辨认。这是一张拍摄于驻地县城二十公里外一条山涧中的车祸照片。由于浸泡时间过长,照片中遇难的人物面部已经深度浮肿,额头上的血迹凝结成块,遮住了左边的近半个脸颊。

据说,车祸是因为中巴车超载并转弯过急导致。事后,交警用起重机从水里吊起中巴车,再用切割机将严重变形的车身割开,他们在一名年轻女性遇难者身上找到了一张山西某县到太原的汽车票,一张太原到长沙的火车票,还有一张长沙到怀化的汽车票,攥在遇难者手里的,是怀化到驻地县城的中巴车票。钱包里还有一张遇难者本人与一年轻士兵的合影。正是这张照片让公安联系了旅里的保卫部门。

经辨认,合影中的士兵正是一营二连的张大福。

遇难者的照片刚交到牙哥手里,我们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梅子——”然后就看见牙哥昏厥在训练场上。

牙哥昏厥后醒来,醒来之后恸哭到再次昏厥,如此经历了整整两天,才恢复点元气。我知道梅子和牙哥的故事,知道他们相濡以沫十多年即将修成正果,我甚至知道牙哥为了给他心爱的梅子买一枚钻戒,拍一套婚纱照,连烟都戒了。

我知道,牙哥与梅子之间的爱情,是甚于亲情甚至生命的爱情。相比之下,如今多数人激情浪漫的恋爱和婚姻显得如太阳下燃烧的蜡烛那样浮华苍白,经不起推敲。

我后来还知道,原来牙哥和梅子的老家,就在离我们演习场不足三百公里的晋西北。而她,却数千里南下,奔波三天,辗转四趟,只为赶去见自己的爱人一面。

驻训指挥部派出了一名保卫干事陪同牙哥回湘处理梅子的后事。我们看着牙哥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地收拾着回旅部的东西,心中泛起海水一般苦涩的哀伤。我们默默地为牙哥收拾好行装,送他坐上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悲观的情绪笼罩在二排六班、二排,甚至是整个连队。可是我们再有三天我们就要执行发射任务了。

普洱集合我们,表达了对梅子去世的哀悼。普洱说:“军人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而在于为了我们的国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全部青春甚至生命。”普洱顿了顿,说,“更伟大的在于,我们不但牺牲了自己,还牺牲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父母、家属、小孩都在陪着我们奉献,陪着我们牺牲!”

普洱低沉着嗓音说道:“张大福同志的家属走了,我们的工作还得继续,哪怕是我们的战友牺牲了,我们的战斗也还得继续。所以大家要打起精神,鼓足干劲,为了夺取三天后实弹发射的胜利而不懈奋斗!”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尽是九个月前的除夕夜,哨所的灯光下牙哥小心翼翼掏出士兵证内夹着的梅子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子清纯而宁静,朝气又腼腆;衣衫素洁,表情贤淑,双眸如溪流一般清澈,笑容像秋日午后的阳光一般明朗。我又想起牙哥的大檐帽内侧帽墙中贴着的他和梅子的大头贴,两人在一个个卡通相框中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对现世活宝。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相信此时此刻两人已经阴阳两隔,我更不愿意相信,此时美丽的乡村英语老师,我们二排六班兄弟的军嫂——梅子,已经殒命在湘西的莽莽丛林中。

生命无常,在命运的摆布下,人是多么脆弱和渺小!

第二天一早刚出完操,我和风子趴在几乎要结冰的水龙头上洗漱。

“你说咱们班长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我看了看风子,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回应道:“这是命数,没办法的事。”

“你说,牙哥走了,操作怎么办?”风子放下手中的牙缸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

“对啊!他走了,那个号位就空出来了。”

风子看看我,问道:“拙子你看谁会操他那个号位?”

牙哥的号位是整个导弹发射中最关键的号位,他这一走,发射任务就变得难以捉摸。

“伍班副吧?”

“怎么可能?!伍班副有自己的号位,他那个位置也很重要。”

我迟疑道:“要么,是马哥?”

“你看马哥那稀稀拉拉的样子,适合那么神圣的岗位吗?”

“那……从别的单位调一个号手过来?”

“拉倒吧!”风子白了我一眼,“以普洱的性格,除非二连的人死光了。”

做完早餐赶来洗漱的猪头忍不住了,问道:“那你到底觉得是谁?”

风子扬了扬眉毛,问道:“你们看我合不合适?”

他那德行引得我和猪头嗤之以鼻。风子一看我们不以为然的表情,急了,“怎么?!不相信我?”

“也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机会普洱不会交给一个列兵。”

“你们走着瞧吧!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风子话音刚落,李瑞跑过来,尖声尖气道:“哎呀夏拙,你可找死我了。快,连长找你呢!”

普洱双手背着呈跨立状。

“夏拙。”

“到!”

“二十二号你能操作吗?”

我愣住了。二十二号是牙哥的号位,也就是风子说的“扣动导弹扳机”的号位。这个号位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导弹兵都非常清楚。

“回答我,能不能?!”普洱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阴沉。

平心而论,作为牙哥的副号手(即备份号手),早在来这里驻训之前我就已经掌握了这个号位的操作流程和把关要点,也就是说,我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这一次,将要实施的不是模拟操作,而是真真正正的实弹发射,换句话说,只要大拇指从“点火”上按下去,导弹就会腾空而起。

我犹豫再三,含糊地回答了一个“能”字。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列兵。”普洱看着我,眉毛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我要的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能’,或者干脆告诉我你不行,然后我就把这次实弹发射的机会让给别的连队。”

普洱顿了顿,“如果因操作失误导致发射失败,我们就是被枪毙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明白吗?”

“报告!”我声嘶力竭地回答,“请连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好!”普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可是,连长,你让我如何跟风子,跟我最好的兄弟交代?我拍拍脑袋,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忧伤,是兴奋还是惶恐。

10月7日下午六点整,导弹发射车准时抵达靶场预定位置。普洱一声令下:“号手就位!”全连的官兵就像装了马达一般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号位,一根根电缆迅速对接,一个个装置准确开启,涂着迷彩伪装漆的导弹发射筒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起竖,瞄准装置迅速对准目标方位。

“一号好!”

“二号好!”

“三号好!”

……

我高声应答:“二十二号好!”

……

普洱高喊:“一分钟准备!”

我的手心中开始冒出了汗珠。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点火!”我高声复述口令,并使尽全身力气按下那个红色按钮。

刹那间,如雷声轰鸣,大地颤抖起来,导弹喷射着巨大的红色火焰弹出发射筒,变成一朵灿烂的礼花,照亮了傍晚的茫茫戈壁。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沉稳地升向天空,像一枚射向云霄的利箭,刺破了黛色的青天。在众人的目光中,我们的导弹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小而明亮的光点,最后隐匿在西北入夜的星空之中。

不久后,数千公里外的目标靶场传来消息,导弹命中目标,并且创造了该型号装备最高的精度。

发射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10月7日夜晚的戈壁滩,篝火升腾,礼花绽放。我们围坐在巨大的火堆旁边,卖力地啃着烤羊腿——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羊腿了,鲜而不膻,肥而不腻,上面撒满胡椒、孜然和红辣子,看上去比美女还具有诱惑力。这样的美味,一定要大口撕咬狼吞虎咽,细嚼慢咽则显得做作了。不但要大口吃肉,还要大碗喝酒。西北的羊腿佐以老白汾酒,就如才子配上佳人,只有这样才算韵味。

“弟兄们!”普洱端起满满的纸杯,高声喊着,“这仗打得不错,我们干一个!”

“干!干!干!”吼声在队伍里炸响。大家歇斯底里地吆喝着,似乎要把最后一点剩余的精力耗尽在茫茫的大西北里。

“起立!”

我们停下手中和嘴里的动作,刚才还推杯换盏吆喝震天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柴火在广袤的戈壁滩上燃烧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旅长带着机关的领导们过来慰问了。

“稍息,立正!”普洱迅速整顿了正在啃食羊腿的不大正规的队列,准备向旅长报告,却被他那只肥厚粗壮的左手给挡了回去。

“大家稍息。”旅长的脸上是难得的和蔼,他举起右手,向外挥舞了半圈,最后停在了空中。

“同志们!”队伍立刻又恢复立正姿势。

“今天的发射完成得非常圆满!这次任务创造了咱们这个型号导弹的三项纪录——”

旅长的右手依旧停在空中,手指却一个一个往下掰,“准备时间最短,射程最远,还有精度最高!同志们!你们创造了辉煌的纪录!你们书写了我旅光荣的历史!你们是导弹部队的功臣!来,我敬大家!”

我们的血液开始沸腾,我们的手开始颤抖,我们似乎凝聚了数倍于平时的力气却无处宣泄,只有通过一声盖过一声的怒吼来表达——干!干!干!!

旅长开始端着小酒盅挨个给我们敬酒。身边的参谋端着黑瓷瓶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旅长,只要酒杯空了,他便会在第一时间满上。

“夏拙。”旅长走到了我的跟前。

“首长好!”我诚惶诚恐地敬了一个礼。

“扣动导弹扳机的新兵蛋子?”旅长笑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讥诮,却带着慈爱。

“我……”我的脑袋有点卡壳了。我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到”,抑或是“明白”。这三个答案似乎都不对,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答案。早在新兵连的时候,龅牙就教导我们,军人的回答只有如上三种。其实,或许还有更多,譬如现在,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多大了?”

“报告首长!二十三了。”

“哪个大学的?拿到毕业证了吗?”

“报告首长!湘城大学毕业,已经拿到了毕业证。”

“好好干!明年争取提干。”

提干,这是一个对于我来说无比陌生且我毫无准备的词语。除开欧阳俊跟我提起过一次,许久以来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的耳畔或脑海过。

见我的表情闪烁,普洱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立马醒过事来,高声回答:“是!首长!”

二排六班的兄弟们都举起了酒杯,大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师级领导,并能跟首长碰个杯,自然是激动得不行。唯独风子的脸上看不出欣喜。也难怪,他老子还是旅长的首长,他在大院里见的将军比我们见的营连长还多。

“什么情况?”旅长转过去之后,我用胳膊碰了碰风子。

他回头看了看我,露出夸张并虚假的笑,“来!我敬你,大功臣!”

“别给老子阴阳怪气的,”我装出愠怒的样子,“直说吧。”

“没什么,”他扭头看了看远处,再回过头来,“喝得有点晕了,我先回去睡了。”

猪头衣兜里掖着一包从炊事班里偷来的吃食和一瓶汾酒,跑了过来。

“喝点?给你庆个功。”

我白了他一眼,“庆个屌。”

“咋回事?风子呢?”

“回宿舍了。”

“走,找他去。”

风子没在宿舍,而在宿舍背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此时月光皎洁,星星在西北的夜空里显得尤为明亮,如同一颗颗巨大的宝石洒落在天鹅绒上面一般。寒意清浅,篝火晚会的嬉闹声从远处飘来,有一种与夜色格格不入的不真实感。面北远眺,烽火台的轮廓依稀可见,更远处有点点绿光,是不是狼或者别的动物的眼睛也未尝可知。

找到风子的时候,猪头已是气喘吁吁。他一屁股坐在风子身边,嘴里骂骂咧咧。

“孙子,可算是找到你了。朱爷我拎着好酒好菜,还请不动你了!”

风子转过头去,冲猪头笑了笑,“你小子又薅社会主义羊毛了?”

“羊毛没薅,羊腰子倒是顺了几个。”

“羊腰子?”

猪头从衣兜里翻出他那堆包了几层保鲜膜的吃食来。

“每人一对,这可是我从连长和指导员的嘴里抠出来的,”猪头眯着他的小眼睛,又做神秘状,“我告诉你们,这可是壮阳的!效果好得很。”

我和风子笑了,“妈的,在这里壮阳,壮给谁啊?猪头你是不是看上哪头花母猪了?”

“你大爷的!”猪头捶了我一下,把一对羊肾扔过来,顺手给风子倒了一杯酒。

“听拙子说,你有心事?”猪头没心没肺地冲着风子问道。

“没有啊!”风子含糊其词。

“你小子就别装了,”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就是我抢了你按‘点火’的机会吗?”

“本来就不是我的,哪儿用得着抢?”尽管是在夜里,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脸红了,“再说了,你的专业确实比我好。”

“那不就得了!就那破按钮,谁按不是按呐!”猪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说句实在话,”风子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我确实很想当那个号手,也确实很想按那个‘点火’。可是没想到,连里会选了你。也好啊,选你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

风子抿了一口酒,问道:“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东风吗?”

“跟我们的导弹一个名呗。”猪头插嘴道,“你看,东风一号东风二号东风四号东风十五号东风二十一号……”

“也对,但不完全对。”风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告诉我们,他出生那年,他爸还是个连长,就在现在的这个靶场执行某型号导弹试验发射任务。他妈在安徽的部队家属院待产。导弹发射升空那天,正好赶上风子出生。他爸电话里一听到风子的啼哭,开心得不行,就说:“咱们儿子就是为了庆祝这枚东风导弹而生的,就叫东风吧!”

“所以啊!”风子说,“我才来当这个兵,咱就是为导弹而生的嘛。”

猪头嘟嘟囔囔:“怎么听起来像宋丹丹那个《奥运火炬手》的小品?”我在暗中踢了猪头一脚。

“对不起。”我诚惶诚恐地道了歉,“我敬你一杯。”

“没什么对不起的,拙子,”风子攥着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如同起誓,“以后还有机会,以后一定有机会。不管是两年还是五年,我一定要等到那个机会。”

“好!”

“快点,别磨叽了!羊腰都凉了。”猪头不耐烦了,催促道。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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