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自崇光四十五年离昙城,行程以万里计。所经雪山海河,陆地湖泊,尽绘于此卷中,望父亲妥善保存,若不能避逆者之锋芒,还可保我顾家平安……去国离乡,于异域望明月,思亲思兄,奈何不得归。幸而有阿薛为伴,近日一笑喜得一乌云豹,名曰叶泫芝,能人言,携一伞一剑而来,伞曰薄奚尾生,剑曰孟无湘,皆能人言。三者皆称一笑旧识,一笑撑伞,于光中见前世。
后制柳扶雪,围困不多时其部下尽获,乃知其为先苍国国教教主。其中索欢,没落至此,余心不忍,一夜之欢,禀明父母兄长,恕一笑对敌国中人渐生之微情。一笑以为当以此钻研,或可破安苍二国战乱困局,救两国百姓出百年之泥淖。
……余心先系之邱,恍惚百年空枉然。今邱君有妇,自当绝之痴念,尽人生之欢。
一笑遥拜父母,再拜兄长。”
读毕,顾八公子将薄纸搁在案上,抽出与家信一道加急送来的山河图。展开,奉于顾慈。
几位顾公子翘首,“父亲,您看。”
顾太史却只瞟了一眼,“你们兄弟先瞧一瞧。”他与夫人皆有忧色,不约而同地对这封家信中的“当以此钻研,或可破安苍二国战乱困局,救两国百姓出百年之泥淖。”和“自当绝之痴念,尽人生之欢。”这两句明显前后矛盾的话起了疑心。
顾夫人起手研磨,道,“夫君,是否该去信恩师,请他照看一笑一二?”
她口中的恩师,正是安清学宫宫主乌虚舟。彼时他正游于大荒四海,顾氏夫妇数月后以安清传信秘术告之,还附了一幅顾九小像。
次年年初,彩墨尽泼般的海天之下,乌虚舟展瞧着那画像,与眼前看似优哉游哉南海边垂钓的小公子九成九的相似。
当时修为还只是近仙的安清宫宫主收起卷轴,与徒孙女擦肩而过时轻点其衣袂,瞬间催动咒力,窥探徒孙女一二经历,走马般一览全貌。
术法令他代入徒孙女视角之所见所感。顾慈夫妇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来由的。乌虚舟一闭眼,顾九眼前便是雪地横尸,手起剑落,迎面来一大片赤腥之血,幸好顾九轻快,一闪便躲过。然而她紧绷着身子,眼见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阿薛身上多了道口子被人制住,她本可策马而奔,却不肯再后退。顾照卿放下缰绳,紧握佩剑,一副大不了以命相搏的架势。
“皇太女殿下,薛道微只是个侍卫罢了,杀了他既不会得军功,也不会令您在国中立威。”顾九如是道,“您不如放了他,或许本小姐可以考虑交出您要的人。”
顾九的视线飘忽不定,除了频频看向马车中屈尊的苍国皇太女,还有许多次落在那一班停止厮杀的人马中的某一个被血污得看不出模样的刺客。
薄奚润欢透过半开的帘幕,“放人。”
接住踉跄的阿薛,慌忙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裙角为他止血,顾照卿做完这些,看向皇太女,“方才一片混乱,本小姐也不知您要找的人究竟跑去了哪里……”
“你耍我!”薄奚润欢起了怒气,惊得帘外新来的的随从一缩脖子。
顾九看起来却不紧不慢,“您与他相识的日子应当比我久,他什么样的本事殿下您应当是知道的。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屈尊来此,跑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摸到他的衣角,又何必苛责于我?您总要给我一些时日。”
许是这一番说辞有些用,薄奚欢润许顾照卿十五日,找到那人。
而时间从被皇太女围堵推回三个月之前。
酒楼里那一夜,令柳顾二人暧昧起来,然而这暧昧,是一种博弈的平衡。
顾照卿欲以协承天教恢复国教地位,换取两国安宁,自此以后安苍二国无和亲,承天教也不得再有刺客惦记顾家人——惦记这词用得极微妙,承天教教主柳扶雪红着脸,问,是哪种惦记?
“自然是关乎性命的惦记。”顾照抚着狸奴儿的软毛,身子略探来,“若是阿雪哥哥能成安定大业,一笑也可随你去朝堂乡野。”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被称作“阿雪哥哥”的柳扶雪捂住心口,还是不能让心跳慢一些。
这算是私定终身吧?
苍国皇后与王储的更迭比起各国都要频繁,因此并不会特地以国书告知。柳扶雪猜想,他逃出这许久,这时各国应当都得了苍国陛下第二任皇后毙命,太子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了。
潜入敌国行刺防守松懈的顾二公子的确是一步险棋,本以为可以此赚得功劳,却不想损失了一处据点,一番折腾,还招惹了这样一位顾小姐。
依她所言,不无好处。只是若他日自己另一身份暴露,却不知她可会如今日所言?熄灯就寝,顾一笑每一声都催情,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闻她颈间香气,胸膛起伏,脑子混混沌沌,极乐又茫然。
自照雪城一约,他们一路向南,今日歇息于一处客栈。隔壁薛道微与猫形的叶泫芝四目相对,气氛诡异。化作一把伞的薄奚尾生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世人皆道神仙好,生生无期,无悲也无喜。世人不知人间风月几多妙,生也可期,死也可期。贵门的小姐呀,钟情江湖漂泊的侠客,侯门的公子呀,深爱和亲的公主。生前鸳盟碎如沙,死后还当长厮守。过高静之昆仑,守支离之家国。我歌世间之哀,我奏方寸之悲。雪照之合,死不同寝;棠芙之期,相逢一瞬;楚萍飘摇,两地并陨。情义难两圆,今与君暂别,戚戚无多语。”
这是后世敖曦生与叶泫芝恩怨断绝时所歌,本凄婉动人,因无曲相和,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凌厉。尽管如此,也无人打断。隔壁孟无湘封闭了听觉,安静地躺在案上;这歌勾起叶老板仅有的愁思,陷入了追忆中;薛道微虽不知此曲何来,但早已习惯了此类异常——但其中附身昭福闻曲,知出自阿敖泠,心头骤紧,仿佛龙吟犹在耳畔,虽非酷刑,煎熬更甚。
这歌儿令踩踏屋瓦与廊阁中摸索的蒙面夜行者们后颈发凉,房顶上的有一位脚一滑,踩下块瓦片,碎裂之声惊动乌云豹与阿薛,一人一猫警惕起来,叶泫芝扩大神识,惊觉外头已被包围。狸奴儿弓起腰背,先统筹部下的阿薛一步扑开隔壁房门。
里头两人穿戴整齐,顾照卿与柳扶雪各自预备好兵刃,只待一战。他们进门之前,柳扶雪已敲白墙三下,暗号告之教中人。
不同于照雪城的包围圈,此次在秋水河遇到的这一帮人,打的是杀人灭口的主意。店家听闻声响燃起灯,昏暗灯光里,夜行衣者们无所遁形。不知为何,一大批都涌向着赤色男装以纱遮面的顾照卿。顾九靠着孟无湘化的那柄剑,勉强自保。薛道微护卫其左右,起手刺旋,挑下刺客头目的腰牌,反手扔给顾九。
后者混乱中借灯看,黑铁之身,苍国字,书“瀚宁宫沈成礼”。顾照卿心下一惊,大抵也明白为何沈长老那一帮教众跪求柳扶雪先撤退,而留自己殿后。
身为苍国东宫挑选出来灭口之人,这沈成礼是个顶个的高手,即便阿薛也逐渐落了下风,眼见护不住顾九。那沈成礼一剑削来,顾九后闪,剑刃擦过面纱,鬓间一缕青丝与一缕青丝同时飘然落下。